信封是用防水油纸裁成的,因此其中的信纸并未受到风雨的浸润。四人席地而坐,由傅须庭负责朗读——
“展信佳,如果计划顺利,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成功获得了情报,并且先你们一步登陆,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地开始新生活。
在共同航行的过程中,我必须对可能给诸位造成的困扰与惊吓表示抱歉。
在此必须申明,我写下这封信的目的并非为了辩解开脱、或将自己的行为正义化,而是希望为我的女友何蔓正名——她从研究所里夹带出禁止外泄的药剂,绝非出于愚蠢的好奇心或是利益熏心,而是因为有更高远的信念驱使。
几年以前,因为一个契机,何蔓采访了一名良心未泯的退役研究所工作人员,那位不愿透露身份的人研究员向她叙述了许多研究所内的真实情况——包括非人道的拘禁、虐待与人体实验,具体细节恕我不赘述,但其惨烈程度并非诸位所能想象的。
同时,根据那位研究员的表述,异能者除了先天携带某项异禀之外,其他方面与常人无异,至于‘性情暴虐’、‘常具有反社会人格’之类辞藻,也是政府为了便于将他们收监,而透露给民众的错误信息,这无疑是颠倒是非黑白。
此次被杂志社特派前往研究所采访,是何蔓向领导申请很久之后才得以批准的机会,她原本想进一步深挖个中黑幕,不料人生却在这个时间止步了。
至于何蔓的猝死无疑并非意外那么简单,现在的我还不能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凶手,不过既然我被邀请至这艘船上,看来身为船主的律旗凌有重大嫌疑。
在我写下这封信时,化妆师、殡仪车司机和代替余医生出行的男人已经殒命,导致我的心情异常浮躁,如果下文出现前言不搭后语、或是顺序逻辑不协调的情况,还请见谅。
先从事情的起因说起,我从未怀疑过何蔓的忠贞,其实,在何蔓生命最后的几天,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于是将写有这几年收集的、关于异能者与研究所的情报与采访实录的笔记托付给了我。
她深知e.i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便将夹带出的试管装在避孕套中吞服,原本是打算在和我汇合之后商议解决办法的,但不幸,在此之前她便遭人暗算,猝死在了赶往医院的途中。
我必须得承认,从殡仪车中盗走何蔓遗体、用匕首划开腹部取出胃中试管、以及在省道上抛尸,这些事都是我亲手干的。
要对挚爱的女友遗体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我也于心不忍,说实话当时我拿着匕首的手几近颤抖,但悼念遗体只是种形式,想到何蔓为了替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异能者讨回公道已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身为男友的我也不能拘泥于个人情感,而浪费了她这番决心。
将她的遗体抛掷在水渠之中,是为了让她更快滑入省道,好早点被人发现。对于无辜撞上遗体的咖啡馆主和女友,我表示非常抱歉。
为塑造‘决绝前男友’的形象,我并未参加何蔓的追悼会,因此也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我有时认为这就是我的报应,每当这时,她留下的笔记便会给予我安慰。
说了些感性的话让各位见笑了。接下来回到正题,遗体火化后不久,健身房新招募的一名会员便给了我‘海伦号’的登船券。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度假的心思与余裕,但冥冥之中总感觉这艘游艇或许与何蔓的死有些许关联,因此,几番犹豫之下我还是来到了船上。
事实上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很快我便发现,船上的游客似乎都与何蔓有过牵扯。
我最初怀疑的是身为急救室主治医生的余参硕,因此硬拉着对方打球,期间不断与他聊起工作中的事。当两位负责殡仪工作的旅客被相继谋杀、他又顾左右而言他时,我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此,昨晚他的猝死对我造成了很大打击。事实证明他并非医生本人——度假原本是件非常美好的事,而到了他这边却变成了替死,我真心替他、以及所有死去的人感到扼腕痛惜。
这时,我已基本断定此次航行与何蔓夹带出的药剂脱不了干系,我认为不该再有人为了这些可笑的粉末丧命,于是便当众宣布试管在我手里,这样一来,便能将凶手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说句题外话,那种药剂是类似吐真剂的神经侵略性药物,多被用于针对异能者的刑讯逼供,会对服用者的大脑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诱人的食饵果然钓到了大鱼。在看到监控录像中幽灵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已基本确认幕后主谋即是将自己彻底撇清干系的船主律旗凌。当时司机大叔已死,他的客房房门大开,壁炉也没有封堵,便成了她通过管道潜入我房间的途径。
想不到她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毒辣,毫不眨眼地结果了三条人命,而且对于异能者怀有近乎偏执的敌视,令我仅存的、试图感化她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
我估计,她正是通过垃圾管道在几近密室的客房中钻进钻出、谋杀被害人,那名逃逸的外国厨师不是被她灭口、就是她亲自假扮的。
对于因此事丧命的旅客们我衷心感到抱歉,如果我早点说出试管的事,说不定船主便不会对他们下毒手。但这样一来,那个精明狡诈的船主或许会想出新的对策,何蔓的一片心血则将面临功亏一篑的危险境地。
先前已经说过,我既然承担了女友托付的重任,便不可能继续留在船上坐以待毙。登岸之后,我将利用手上的资源,伺机招募志同道合的同伴,彻底调查研究所的内幕、揭发他们惨无人道的行径,尽己所能地展开异能者的平权运动。
在逃脱时我耍了个小伎俩,并且利用了咖啡馆主作为目击证人,对此我表示非常抱歉。如果有可能的话,真希望有一天能与你把酒言欢。我想届时一定也是异能者同胞们与我们享有共同权益的日子。
在诸位登岸后如有警方调查问讯,请将这封信作为证言提交即可。对于我的身份相貌各位也不用隐瞒,以免遭致不必要的怀疑——毕竟e.i门路通达,即便诸位守口如瓶,他们也会通过其他途径获知详情。
有缘再见,祝各位在今后的人生中一帆风顺。——陆铭鼎”
信纸背面还有几行潦草的手写小字,根据内容估计,应该是他在杀害律旗凌后至潜逃之前的这段时间匆匆写下的——
“律旗凌已承认自己是e.i的稽查官,何蔓的猝死、包括三位旅客的死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夺回药剂好以此邀功(e.i的先进注射药物可以令受害人看起来像猝死症状,何蔓和假医生就是被这种药物害死的)。我原本只想让她受到法律制裁,杀了她只能解一时只恨,被剥夺自由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但不料吐真剂药物过量引发了休克死亡,她终究被自己心心念念要找寻的药物给毒死了。”
信念完了,傅须庭重新将信纸用油纸包覆起来,四人感受着咸湿温热的海风,久久不能言语。
他们刻意规避了就此事的讨论,在“海伦号”上度过的最后一天是轻松愉悦的,四人均充分享受了假期,尽管没有厨师,但傅须庭烹饪的料理似乎更合大家的胃口,他还附带过了一把船长的瘾。
四天三晚的行程接近尾声,他们看见轻烟般的薄雾笼罩在码头,临岸的船舶穿梭,帆樯林立,远处低矮的遮阳蓬和楼宇也若隐若现。
道别将至,四人与船长寒暄了几句,傅须庭邀请他们有空到咖啡馆坐坐,艾斯艾伍也说会给大家寄交响乐演出的票券。
“我们并不认为异能者罪恶滔天,但本以为不伤害便是仁慈,看到何蔓和陆铭鼎他们为了大义付出,由衷地感到自惭形秽。”
临别之际,双胞胎如是说。
“今后,我们会将这种理念带入艺术作品中,好让更多的人体会到那些为了平权做出牺牲的人们的心声。”
傅须庭笑道:“届时请务必让我好生聆听拜赏。”
驳岸上游人如织,令人不由产生阔别已久的归属感。挥别同伴与“海伦号”之后,两人重新驾驶着商务车,一路向七里滨的方向驶去。
白昕祎开始反思——她身为一名不能公开身份的异能者,始终活得战战兢兢,将身边每个人都视作潜在的假想敌,无论亲疏皆会在须臾之间为了蝇头小利而与她反目成仇,将她出卖以榨干剩余价值。
不过她现在感到莫名温暖——她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有那么一批无法公开身份的人正时刻关心着异能者的生死存亡,并且为了他们的权益而奋斗、抗争。
“喂。”
傅须庭喊了她一声,不过她依旧陷在自己的冥想之中。
“喂!”
他提高了音量,这一次终于将她的魂拽了回来。
她讶异地问:“什么事?”
“做我女朋友吧。”
“诶?”
自己对傅须庭抱有好感是事实,不过这种求交往方式简直是突然到剑走偏锋的程度了吧!
白昕祎觉得脸颊发烫,忙将空调出风口拨向自己,她有些小兴奋,而嘴上却依依不饶,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才不和翻垃圾袋的人交往呢!”
“钻垃圾管道才更糟糕吧?”傅须庭朝她温暖地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我管你饭,怎么样?”
“这、这也太草率了吧!”
他义正辞严地说:“草率什么?这叫负责——你看那晚我们都共处一室了,我总得对你负责到底吧?不然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你胡扯!那晚明明什么事都没……”
“谁说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可是有‘袭胸之交’的过命交情!退一万步说,你摸了我的胸,也得对我负责吧!”他继续耍流氓。
“怎么可以这样……”她脸红得像个苹果,一时间连思路都理不顺了。
看到白昕祎气急败坏的样子,傅须庭觉得特别好笑。
他拉过对方的手亲了一口——
“好了好了,被我亲过就是我的人,这下子一锤定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