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骨瓷餐盘上,被烩汁兑得鲜明亮泽的米饭和海鲜显热情洋溢。青口贝壳泛着亮泽光芒,鲜红的大虾、浅粉的鱿鱼与青翠的豌豆叠加出动人的色彩,米饭包裹在浓郁的蒜香番茄酱中,由于热气的原因还在微微跃动。
邹彦十分钟之前就留意到了烹饪中的烩饭在浅口锅中散发出的香味,当时心中的期待感便活跃了起来。直至烩饭被端到眼前,他的好奇心瞬间得到了满足。附带送上餐桌的还有一碗香气四溢的海鲜菌菇汤,这样一份色味俱佳的餐食令迎着骄阳一路走来、早已丧失胃口的他禁不住食欲的挑唆,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烩饭不仅色香俱全,味道也没有令他失望。新鲜的海鲜配上口感香糯的短圆米、加之特别调制的蒜香蘸料,口感上的升华令食客唇齿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邹彦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生性悲观的他下一秒想到的便是“断头饭”这个词。
古今中外的不少地方习俗中,死囚在临刑前有权指定自己人生最后一餐的内容,他们往往会选择生平极少有机会品尝到的饕餮,来满足最后的欲望,之后便裹着一胃袋的食物残渣上路。
而邹彦现在就有这种预感,好在他不是一个对于食物有极端执念的人,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份西班牙海鲜烩饭的口味早已超出他的预期。
先前那名黑皮肤的店员稍作休息,可能是忌惮客人的存在,两人开始窃窃私语。或许是留意到了邹彦的注视,店员下意识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咖啡要现在上吗?”店员扫了一眼只剩空贝壳的餐盘问道。
因为烩饭太过美味,邹彦如同风卷残云般,只花了十分钟便连汤带水一扫而空了。想到自己的吃相也没比黑猫强到哪里去,他的脸颊有些发烫。
“好啊,现在上吧,谢谢。”他用餐巾抹了抹嘴。
咖啡豆已被研磨成粉末,虹吸壶中的水也漫延至上壶,店员将咖啡粉倒入壶中,用竹匙悉心搅拌了一阵——很难想象身型健壮之人,手上的动作竟如此细腻轻柔。
其实仔细一看,店员虽然皮肤黝黑、身材也高大威猛,五官却完全不见草莽匹夫的戾气和粗野。相反,如果仔细看,他长得不仅端庄俊朗,还有那么几分儒雅的气息在。
他将浮于水面的咖啡粉往下压,如是几番,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下壶出现代表咖啡新鲜度的浅棕色泡沫,他才将酒精灯移开熄火,随后用优雅的姿势轻轻晃动着壶身,将咖啡倒入洁白光亮的瓷杯中。
随着液体的滴落,杯中发出好听的叮咚声、并且音阶不断抬高,咖啡独有的香醇气味漫步在整间店铺中,仿佛给这个冷气填充的空间增加了一抹温度和生趣。
“好香的味道。”当杯子被端到面前时,邹彦忍不住赞叹。
“承蒙谬赞。”店员细心地贴上盛有榛果和枫糖浆的小碟子作为配料。
“刚才的海鲜烩饭味道也很不错。”邹彦环顾四周说道,“只是这么大的店面、客人却很稀少,只怕老板会赔本啊……”
“如您所言,这家店自开业至今便赤字到现在。”店员笑道,“好在商铺租金还算廉价,再加上这一带旅游业发展的预期可观,所以我还能勉强支撑。”
“啊,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他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原先只当他是名手艺精湛的店员,本想到却是如假包换的经营者,如从说来,刚才那番话确实有些失礼了。
“抱歉,先前说了些无意义的话。”
“哪里哪里,您说的都是实情。”老板毫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我的积蓄尚未见底,而且每天面对这样得天独厚的海景,确实感受不到多少压力。至于那些必要支出,就权当作是旅途中必不可少的车马费和门票,这样一想便释然了——毕竟在消费昂贵的三亚也找不到这样人迹罕至、风景又美轮美奂的海滩——所以说我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这倒也是……”这个老板可真是个乐天派,邹彦想,他怀揣着心事抿了口咖啡,苦涩和醇香同时洇入喉间。
店主继续侃侃而谈——
“在规划学的理论中有这么一条基础知识——自然界中最能够吸引人类聚居的场所分别为海滨、河川谷地、平原与岛屿,看,海滨是名列第一位的,这足以见得大海的魅力。难怪即便是在内陆土生土长、人生轨迹和大海毫无交集的人,遇到人生挫折时都会跑来沙滩上呐喊一番——更有甚者,连自杀也非要跑到海滨地区不可。”
邹彦一不留神,手中的瓷杯没端稳,温热的咖啡洒在白衬衫上。
“啊啊——!”他慌忙用餐巾吸附衬衫上的咖啡渍。
“抱歉,都怪我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老板找来湿布帮忙擦拭。
“不不,是我自己开了小差。”
尽管邹彦的一再推脱,老板还是坚持重新为他制作了一杯全新的美式咖啡,步骤依然如同先前一般繁缛而有条不紊。
身为唯一的客人,他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拥有大量食客的咖啡馆,这点损失可能不算什么,而用上好咖啡豆一对一调制的饮品成本不菲,再做一杯的话店方几乎毫无利润可言。作为消费者,他当然很欣赏老板兢兢业业、客户至上的态度,可站在经营者的角度,这无疑是一败涂地的服务理念——难怪这家店会赤字至今。
作为经营失败的过来人,他很想给这位热心店主一些建议,不过如果因为多余的话而泄露了自己的事便得不偿失了。因此,邹彦还是放弃了对于他人的指手画脚。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这家咖啡馆直面大海、景色极佳,一眼望去,白色的沙滩与蓝色的海水层次分明。海天之间夹杂着日光洒下的斑驳钻石,随着波浪的晃动与推进若隐若现、此起彼伏。
在一定程度上,他能够理解老板先前那段关于“大海释放压力”的言论,不过他也深知这片被称作银海的海湾表面上风平浪静、仅有微波助澜,而一旦涉足其中便能察觉到暗流涌动的力量,如果坐船出海行驶不到几分钟,温暖的滨海沙滩便会变位一派苍茫而孤立无援的深蓝色光景——巨浪、海流、漩涡……明明是由种种不安定因素组合而成的一汪深水,却只向天真的人类展示其最浪漫美好的模样,怂恿引诱无数人前赴后继地送死!
他突然想到了“下海”这个词,它常被用来描绘一些人放弃原本的安逸生活、冒险从事经商或创业的活动。商海如斯,在经济蓬勃发展的当下,人们只看到一派欣欣向荣的场景,加之那些有先见之明的人赚得盆满钵满的传奇故事被大肆渲染,勾起不少人蠢蠢欲动的心思,而当他们当真被一些生僻晦涩的经济术语与枯槁乏味的数据列表所包围时,即使想要抽身上岸,也为时晚矣。
“我也很喜欢大海。”当老板再度端来美式咖啡时,邹彦这样违心地对他说道。
“哦?”
“如你所见,我其实是个外地人,最近才搬来仓鹿镇住。”他重新举杯抿了一口,醇香如故,“之前小赚了一笔,想要以度假来犒赏一下自己。”
“很不错啊,是该有的放矢。”不过从老板的眼神中却看不到羡慕。
“是啊,原本想住在海边,但这一带似乎是镇上的生活配套更加齐全。”
“而且有电铁直达七里滨,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啊,今天原本想来赶赶海,可太阳太大,还是算了。”
“赶海的话要趁清晨和傍晚,倒是冲浪之类的水上活动可以在日间进行。”
“是嘛……”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两个人又聊了半个小时,杯中的咖啡逐渐见底,可能是由于午间困乏,邹彦觉得脑袋开始发沉、眼前的杯子碟子也出现了重影。
“我很期待……度假海边……”他说完这句囫囵话,便倒在桌上昏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