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星级酒店的一间套房内,两男一女正围坐在一起商讨着剧本的事宜。
“乍一看稍有粗糙,但将射手座形成以及酒神和伊卡里俄斯的故事结合在一起,那些教条化的希腊神话研究学者会不会不买账?”
编剧合上装订成册的原稿,封面上赫然写着“人马奇伦传”几个大字。
导演推了推眼镜,“要这么吹毛求疵的话,倒不如说对于人物性格的捏造——希腊神话中赫丘力根本不是这样荒淫无度、暴虐成性的人,而名为斯奈的女子也是不存在的,从她最终化作毒蛇这一点看来,原作者是借用了《圣经》的传说吧?这根本就是两个故事体系。”
“的确如此。”编剧点头说道,“这部原作涉及对于天神的亵渎,而且逻辑本身也有问题——赫丘力成神是他死后的事,为什么文中所有人都已经称他为‘大力神’了呢?我们可不能犯‘八年抗战要打响了’这种低级错误。”
一旁妖艳的女人打了大大的哈欠,她不耐烦地说道:“如何将小说修改为剧本,不是您身为职业编剧的职责所在吗?在我看来,这篇小说结构紧凑、故事性又强,改编为话剧之后的舞台效果很值得期待。”
“说到舞台效果……”编剧的口吻中带着几丝讥讽,“卡莲娜,你到底给制片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唆使他违约,以后期cg效果替代原本谈好的全息投影项目?”
名为卡莲娜的女人正是要饰演斯奈的女主角,她是中印混血,虽然肤色并不深,但五官很明显继承了印度人深邃立体的特点,尤其的她的眼睛,惊鸿一瞥仿佛是来自埃及艳后的召唤,说她妖艳的原因也大抵来自这双蛇魅般的双眼。
由于经常往来于中印两国、母亲又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卡莲娜的中文可以说是相当溜了。
“说是‘唆使’也太难听了点,我只不过建议他将耗资巨大的特效方式变更为廉价的后期制作而已。”她嗤笑着掂了掂手中的小说稿纸,“看来男人这种生物即便经过一千年的变化也不会有长进,平日里自以为是贤者圣明,一有事就往女人身上推。”
她看似是在暗讽文中的奇伦将所有人的罪责全都推到斯奈身上,而蛇一般蛊惑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编剧不放。
“我想说的是,后期的cg制作特效毕竟不如全息投影——《人马奇伦传》是歌舞剧!奇伦灵魂出窍的那一段又恰巧是高潮,如果画面不逼真,观众很有可能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戏,那样一来就得不偿失了!”
“身为区区一名编剧您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卡莲娜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说道,“cg制作公司是我在好莱坞有过合作的,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导演见嘴仗升级,忙出面劝阻,“老邢,你上个月刚装完心脏起搏器,医生也嘱咐你不要动不动置气。”
“这不是置不置气的问题,她……”
“行了,来。”导演从鼓鼓的公文包中抽出一瓶葡萄酒,给编剧和女主演斟了两杯,当然,他也没有漏掉自己的那份。
“葡萄酒?哈,我们可别像小说里的赫丘力和斯奈那样喝得烂醉如泥。”
“红酒对心脏好。”见编剧终于露出了笑脸,导演也松了口气,“这是八二年的拉菲,我可舍不得用来沐浴啊。”
两个男人笑作一团,卡莲娜抬了抬眉毛问道:“周导一会儿还要开车,还是不要喝了吧。”
“就一点点。”导演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随后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谢谢卡莲娜小姐关心,不过我的爱车自带定速巡航和车道偏移预警,即便想出事都出不了。”
卡莲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裹了裹身上的貂绒皮草,将巴掌大的笑脸扭到一边,心想男人果然是经过数千年进化都无所长进的生物。
“对了,忘了向你们介绍。”导演突然站了起来,俯视着落地窗外的一片绿地说道,“我们演出的地方就是那里。”
他们三人的所在地,是上海静安区璞丽酒店的豪华套房,这家坐落于市中心商业区的酒店一晚房费便高达六七千,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个月的房屋租赁费了。
而周导所指的绿化则是著名的静安公园,这段时间,他和制片人一直都在为歌舞剧选址地与当地政府周旋——尽管上海拥有诸多更适合演出歌舞剧的场所,但他们就要剑走偏锋,想在闹中取静的城市绿地出演一场绝无仅有的《人马奇伦传》。
“是那座玻璃房子吗?”眼尖的卡莲娜一眼就望见位于公园中央、装饰现代前卫的玻璃建筑物。
“还不错吧?虽然只是临时建筑。”
“临时建筑?”卡莲娜瞪大了双眼——这栋玻璃构筑物外立面装饰即便在外行看来都极为高档,完全不像是过了三个月就会被废弃的样子。
导演自豪地笑道,“我们想把《人马奇伦传》打造成流动的地标性文化活动,因此不下点血本是不行的。现在你可能还看不出它的美,可一到晚上,室内照明全都开启,从外面看过去,整栋玻璃房子便会像水晶宫殿那样熠熠生辉——这也照应了‘人马座星座’的主题。届时也一定会吸引更多游客驻足——他们可都是潜在的宾客啊!”
卡莲娜咽了口口水,她用余光观察着编剧,发现他也沉浸在震惊之中。于是她切入正题道:“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排练呢?我记得计划表原定是今晚。”
“原本是这么敲定的,但饰演赫丘力的男演员由于航班延误,今晚赶不过来——说起来,赫丘力的戏份还要比主角奇伦更多呢——总之,今晚我会让场务先查看一下玻璃房内的设备、道具是否齐全。等演员到齐,我们随时都准备投入排练——卡莲娜,你是女主角,可要时刻保持紧张状态啊!”
卡莲娜郑重地点了点头,三人继续小酌了几杯,直到夜幕降临,醉醺醺的导演声称有事要外出准备离开。他们目前待的是编剧的房间,卡莲娜则住在隔壁的豪华套房,见导演起身,她也告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剧本尚未最终定稿,卡莲娜无所事事地凝望着窗外车水马龙、奔流不息的夜景。五十米开外延安高架上的车流频频亮起刹车灯——上海就是这样,城市便捷只是个幌子,过度开发带来的只有无止境的堵塞和不接地气的科技感——其实不光是上海,全世界的大城市都属统一模式,令外人神往、却令置身此地的人提不起精神来。
她的目光突然被下方的金光熠熠所吸引——原本绿油油的静安公园在天色转暗后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稀疏的路灯与之遥相呼应,可是现在,突然有一块亮得灼目的黄光被点燃——啊,就是那栋玻璃房子,是她即将大展宏图的舞台!
卡莲娜下意识地抚摸着柔顺油亮的皮草,饶有兴致地凝望着过于奢华的临时建筑,她似乎感觉屋顶上有东西在耀动,可顶层的套房距离太远,看得不甚清晰。
周导说得没有错,这样一栋水晶宫殿势必会吸引不少人驻足欣赏!
宾馆的闹钟发出轻柔的报时声:“现在是2017年8月26日下午19点整。”
趁着尚未开始排练,得先联系一下那个人才行。卡莲娜的心思从玻璃宫殿上移开,她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找到johnathan,并拨通了电话。
……
静安公园的玻璃剧场屋顶上,一匹金色的人马正徘徊踌躇。他长着一副希腊神话中走出来的天神般端庄斯文的面容,短而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他赤裸的上半身线条干练却并不削瘦,而他的下半身——他的下半身则是马一样的躯干和四肢,优雅的鬃毛从背部流淌至尾端。
如果能够凑近观看,便会发现这批人马面容凝肃,仿佛有所怨念、又像是在思忖。他在玻璃屋顶上来回跳跃、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他时不时仰头望天,直到迷雾散尽,夜空中显露出月亮的光辉时,他终于从背上的箭囊中掏出箭矢架在弓弩上,朝着脚下的玻璃射去。
一时间,玻璃宫殿内万箭齐发,像是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室内绽放一般,须臾后,舞台的位置上扎满了数百支金光熠熠的箭矢。
宫殿内的灯光熄灭,华美的玻璃房又变成了漆黑的魔方,人马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再度仰望星空,像是得到了回应一般,跃入树丛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谁也不知道,年逾五十的场务俯卧在一片黑暗的舞台上,被金色的箭矢一箭穿心的尸首逐渐由温热转为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