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像祖父那样，寻了镇子最边上的屋子。她去过那里，附近有一个小湖，湖边长满的蒿草，再无其他人家。祖父的房子，就在那堆蒿草的中间，不易被人所察觉，就像是安于某种僧人或道士的修行。
她也喜欢那样的安宁，只是就现在来说她还年轻，仍不想过于清冷，依然希望能够离镇子中的人间烟火稍微近一些。她对世间的色彩与喧闹，尚未到那厌倦的时候。
对于她搬离府邸这件事情最感到无法理解的，却正是父亲与母亲。似乎他们特别乐意看到别人留在他们的身边受罪，仿佛只有逼迫别人那样做才会让他们感到满意，可以享受到某种控制他人的快感。
这是对权力的欲念，而这欲念的起源，苒苒，包括外祖父和祖父都知道，是父亲的心。
对于父母所给予的肯定，她早已不再如早年那般热烈地欲求了。她何必寻求两个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欣赏的人的认可？这显然缺乏逻辑。
不过，也有人对她选择独立的这件事情是以赞许示之的。这些人里便包括了她那两位值得尊敬的祖父。他们是苒苒目前来看最为崇拜敬重的人。
在如今依然年少却也懂得了不少的她看来，这两位爷爷或许是司马家与熙日泽家族昔日荣耀仅剩的一点精华般的体现。
他们二人一个隐秘而不失坚忍，这位指的便是司马衡；一个市井却暗藏高贵，这位说的就是熙日泽扬。前者小隐于野；后者大隐于市。
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却同样都是苒苒成长过程中举足轻重，无可替代的参照点；在关键时刻最为可靠的解惑者。他们长久以来一直以不同的方式扮演着苒苒人生路上的指路仙人。
……
清晨的她从一个绵长的梦里醒来，就像是一不小心便睡足了整整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透进来的光束和根根边缘清晰的光束中上下飞舞的灰尘颗粒，她觉得自己正陷入一种混沌而安心的呆滞状态。
清脆的鸟鸣传进耳中，婉转而柔亮地拨动了她仿佛在梦中沉醉了一宿的心弦。
她待到完全苏醒，起身，披上了昨夜临睡前随手丢在了垫子上的外衣，开了卧室的门，缓缓地穿过带窗的走廊，径直走到了偏厅。
她将偏厅紧闭的窗子一扇接着一扇地开启，任由光与晨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飞快速度挤进屋子，只消得一个刹那便布满了这一整个空间。于是清早的尘光在屋中跳跃飞舞着。
接着她又转身走到了书桌旁边。那个精巧的小凉亭依然如昨夜离开时那样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几的正中央，并未被人动过。她顺手再次拿起了它，也顾不得准备早饭，便将它拿到了白天充足的阳光里，再一次地细细翻看打量了起来。
这回她能看到，在亭子里席地而坐的两个孩子其中的女孩，正在低头往手中细看，而她在细细看着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似乎也有点方方正正的东西。
苒苒放平了手掌稳稳地托住它，将它放置于离自己眸子更近一些的距离处，认真地端详。
于是她便看到了凉亭中那个女孩手中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居然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凉亭，这个木头雕的女孩拿着那细小无比的凉亭专注地看着，正如现在的她拿着这个凉亭在细细查看的情景如出一辙。
她不由得心下惊叹，披着外衣坐在窗边静止了许久，思考着什么。
许是昨天睡得晚了，醒来才没多久，太阳就似是已经很猛烈。有人敲响了院门，阿黄及时地“汪汪”吠了起来。苒苒随手将小凉亭放置于书架一个还空着些位置的角落上，就走出去开门去了。只见来的人是赵妈。
“昨天我来好几趟了，敲门也不见你应门。三小姐去哪儿庆贺生辰了？”赵妈也不打草稿，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一边径自走进了偏厅。苒苒跟在后面，倒像个刚进了门的客人似的。
“什么玩意？生辰？”
经赵妈一提醒，这才猛然记起，昨日四月初七，那正是她满十六岁的生辰。她竟将这件事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并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看来，昨晚的那个……
“这是老爷和夫人嘱咐我给小姐带的。这是大少爷上次留下的，特别吩咐了让我在你生辰这天送来。他虽一年到头在外，心里却还记挂着小姐。这是二少爷今天刚交给我的，都是大家送给小姐庆生的礼物。既然你没回家，就托我送来，我也乐得来看看。都惦记着小姐呢。”
说话间，赵妈放下了双手抱着的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苒苒也顾不得那是什么，想着昨天拿了这么一堆东西来来回回好几趟，也真是难为她了。
“辛苦你了，奶妈。你昨天，没累坏吧？”
“好在欧阳掌柜那儿能暂且搁上一会儿，附近能有几个熟人还是不错的。从府里到这儿来来回回的，要是每次提着这么一大堆，怕是走断了腿。”赵妈开玩笑，“这不今天特意赶了个大早，趁着小姐还来不及出门，先把你逮着。怎么，才在屋子里头安生待了一段儿呢，又开始野。”
赵妈说话总是这样的调调。
“我都把生辰这事儿给忘了……”苒苒嚅嗫道，“欧阳掌柜？他是铺子最近生意可好？”
苒苒突然想去黑马杂货铺看看，并不是要买什么，就是突然想去看看。
“还能怎样，老样子。就是听说最近添了批新东西在卖着。这老头也越来越好说话了。”赵妈没有察觉苒苒心有所思，紧接着又朗声说道：“老太婆我挑礼物没有老爷夫人少爷有眼光，也花不起那个钱。所以给小姐准备了一些吃的，主要一些小姐平日爱吃的糕点。算是奶妈的一点点心意吧。”
说着从刚刚放下的一堆东西里提出来一个雕着各种花鸟的黄花梨木食盒，有三层高。
苒苒“哎呀！”叫了一声，连忙要去看食盒里装有什么，又忙不迭地要赵妈打开那盒盖儿。“正饿着呢，快给我看看带了什么好吃的。奶妈最好了！”连带撒娇。
她从小就爱吃赵妈做的糕点，模样精巧，口感细腻，真真的好手艺。
“悠着点儿，馋猫。一听到吃的猴急成这样，看以后还嫁不嫁的出去。你都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要端庄点，像个淑女，不然哪家的公子哥儿……”
眼看着她要顺着这个话题一如往常地喋喋不休下去，苒苒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我早饭还没吃，快饿得头昏眼花了。”然后忙扶住额头装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似是真的快要昏倒在地。活脱脱的演技派，不给加分说不过去。
“哎哟，那赶紧的。”赵妈一见这光景，连忙道。
她一急，手上的动作比那猴急的人还快了好几倍去。三下两下就利索地把食盒的每一层都给分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了小桌面上。
食盒的不同盒层一一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摆着的有玫瑰酥，山药糕，有苒苒喜欢的绿豆糕和香芋糕，还有栗子糕和平时不常做的如意糕！“还有奶妈刚刚尝试着用茶叶做的绿茶糕，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得给你品鉴品鉴。”赵妈补充道。
可真是五花八门，色彩艳丽，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口水直流，食指大动。
只见最上面的那一层打开后，里面除了摆了一小碟子吉祥果，旁边还放了一个小酒壶和一个密封的青花瓷碗。
“好在啊，现在天气凉爽合宜，东西还能放住一两日不怕坏。不然的话，今儿个要再见不到你，这些糕点可就要生生放馊了。”赵妈还在为昨天没找到她而忧心道。
“是啊是啊，若是放坏了，那可就太可惜了。”苒苒转移话题成功，见目的达到，心下安了，忙不迭回应着，顺手往嘴里塞了一块香芋糕，顿时满嘴的清香飘溢。
赵妈不愧是赵妈，从小在王爷府里没白呆，一水儿的宫廷手艺也没白学呢。自己真是好口福。
苒苒少不得又要为自己的好运满心地欢喜一番。
“你先吃着，慢点儿，别噎着了。我去给你热热这碗莲叶羹，一会儿就着糕点一起吃。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吃早饭，也难怪饿成这样。看来我得常来，别饿得太瘦了，又嫁不出去。”
啊……又来！这一开始，怕是又要和母亲似的，停不下这个话头了。“是啊是啊，这不就等着您来呢。”苒苒受到了惊吓，顺口忽悠道。
“调皮。”赵妈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苒苒额头。又行云流水地嘱咐道，“这壶子蒸米酒给你存在厨房里，大清早的不许喝，平时也别一次喝个精光。”
“你年纪还小，就当尝个鲜。这次蒸出来的几罐米酒，味道特别清香醇厚，大概是放足了月的缘故。赵妈惦记着给小姐也来上一壶。回头可别去老爷那儿告我的状，说赵妈我偷出酒来给你喝。”
“哎哟赵妈，你就放心吧！我跟我爹大半年都说不上一句话，我哪有那么多空闲和机会。再说了，说些什么不好还非得告您的状？！”苒苒不服，抬高声音嚷嚷了起来。
“倒也是。”赵妈觉得苒苒这话也在理，边答应着，边端了那个食盒去了厨房。
苒苒一边嚼着满嘴的香芋味，一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书架上刚刚被她放上去的那座小木头凉亭。
她的心里极其迅速地闪过了一个想法，但却不敢往深里奢望开来。她嘴里一边吃着东西，可眼角却总是忍不住悄悄地往书架的那个角落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