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长什么样子?”
“她有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和一双绿色的猫眼。那是她们族人特有的颜色。”
“她们族人?”
“是的,你的外祖母正如我们属于熙日泽氏族一样,也属于一个名为埃舍尔风古拉斯的族系。我们每个族系都有属于自己的姓氏。这就像你出生于司马氏族的一样。当然,对于我们族人来说,你也属于熙日泽一族。我们是随母姓的。”
苒苒那时候还小,弄不清楚什么“族系”,“氏族”和“姓氏”的概念。哪怕到现在,她对此都还是模糊的。
“哦……那么,外祖母她多久没回来了?”她似懂非懂地继续问。
“这一转眼,有好几年咯……好奇的小猫咪,你还想从外祖父这里知道些什么?”
“外祖父,您想念外祖母吗?”
苒苒小心翼翼地问着眼前这个孤零零的老头儿。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小心些发问才好。这份小心却阻挡不了她的好奇。
“当然想念。你外祖父这一生中最想念的,想念得最多的人,就是你的外祖母雅奈·埃舍尔风古拉斯女士。她也是外祖父最爱的人。外祖父一直在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
外祖父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眼睛里似是闪着一些特别的光亮,透过他那莹着幽蓝的眼睛,那些如梦呓般字句,把苒苒的心都瞬间照亮了。
“我也相信外祖母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她一定在想念我们。”苒苒睁大了两只眼睛认真地说道。“因为,我也很想念她啊。”
虽然苒苒不记得自己的外祖母了,但她说的话却发自肺腑。她迫切地想要拥有一个来自于外祖母的拥抱,以及她的一个慈祥的微笑。
“她会的。她一定会。”
外祖父此时不温不火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对自己爱人的坚信。他眼中的光还在,却不再那样闪烁着跳动般的光芒,而是化作了一种悠远而宁静的色彩。外祖父在自己的笃定中,显得异常沉静。
就是那种沉静,令苒苒无法忽略掉这个老头。哪怕他只是个偶尔穿着褴褛的衣衫,背着一个装着木匠用具的竹背篓,走在火镇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的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瘦弱的小老头。
他的女儿熙日泽金是整个火镇最富有人家之一的半个主人,他却从来不因此穿上任何锦衣华服。他似是和火镇人民的哲学深刻地融为一体,并身体力行的奉行着这种哲学。他的衣衫虽褴褛,但却很干净。生活虽简单而朴实,他却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面带微笑地对待所有他所遇到的人,哪怕只是路边不认识的野孩子。
这个老头并不是穷得没钱买体面的衣服,而是从不爱花钱在这类他觉得并无太大实际意义的事物上面。
他像是把他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购买木工坊的工具上。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的一种热爱与偏好。他将自己宝贵的时间也全都倾注在了自己的这份热爱之上。当人们由衷地夸赞他的技艺时,那便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托别人为他从各地带来各种火镇人没有见过的新式工具,为此不惜花费大量的委托费。他自己隔一段时间也会自己骑马到汉都,或者跟着一些商队一起,去那里的集市看一看,并不时地买一些做木工用的工具。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找到了新的工具要让他更兴奋的。
他的一生,似乎都围绕着木匠这个职业在转着,当然还有他心中那份对爱情的信仰。这个信仰的名字就叫作:雅奈·埃舍尔风古拉斯。
自打那次在外祖父的眼里领略到了那份信仰的光芒以后,苒苒便觉得外祖父是个有魔力的人,心里一定藏着旁人所无法理解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打破黑暗,甚至能让一间原本昏暗无明的屋子都在刹那间变得亮堂起来。
原来“千年暗室,一灯既破”的暗室,便是遥遥无期的等待。而那一灯的光亮,便是心中坚信的事物。苒苒这样去解读这件事情,并在空闲之时画了一幅黑咕隆咚的房间和立于房间中心的一枚烛火。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画,但是她画得很用心。她从未打算将它挂到平安街的书画坊里去售卖,而是将它挂在了自己卧室里看了好几天,似是在感悟一个关于人生的新道理。
然后,她便把这幅画送给了外祖父。
外祖父见了之后很喜欢,他说,他就喜欢简单的东西。
他说,若是苒苒给他送了一幅繁复的花鸟,或者宏大的山水,只怕不适合挂在他的屋子里。而这一幅,刚好合适。也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刚好合适”,便是他对苒苒的画的评价。外祖父的语气里透出来的欣赏,让苒苒长久以来一直无意识地带着这四个字的意义对待着自己的画作。她在朴屋居住的时候,也画着一些“刚好合适”火镇人审美口味的画。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刚好合适”看起来似是简单轻巧,随意便能成就,实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总是要经过细细考量,左思右想,反复斟酌,才能逐渐地感悟和做到。
哪怕是那些看似在一刹那一气呵成的画作,也是之前在内心酝酿掂量的许久之后的成果。想成就一幅艺术作品,压根就免不了那样的提前铺垫和诸多必不可少的功课。
而人的口味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会随着时间,季节,风气,习俗逐渐调整。好在火镇本身不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地方,因此一旦抓住了某种审美的规则和脉络,便可长久不变,只需随着时间稍作色彩结构的调整就好。这是从商业角度对于画作的把控。
但从个人角度来说,苒苒依然每每喜欢沉浸在一些自己觉得好和舒服的创作中,慢慢地描画着自己所想要真正表达的世界。那些画她并不打算拿去卖。
那些,是她为自己所画的画。
苒苒走到了木马胡同的那间木坊门口,“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外祖父熟悉的身影,一如既往地附在那堆工具里,正在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什么,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苒苒在戏台上听过的折子戏。就连苒苒推门走了进来,都毫无察觉。只有在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外祖父不光是专注于自己的木工坊,还热爱听戏。他不爱到处走动,却喜欢看戏台上那一出出的戏,把人生的一幕一幕演绎成色彩缤纷的故事。他听着戏,慢慢得也会跟着哼唱了。经常做着木工,便悠悠地唱了起来,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真是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句话,诠释到了一个极致。
看到苒苒来了,熙日泽扬眉开眼笑。他每次见到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外孙女,就乐得不行。
“小家伙,今天这么有心,来看我这个要饭老头子来了?”他说的话总是俏皮又夸张。
“是啊是啊,带饭给你吃,老头儿!”苒苒也不跟他多客气。
她随即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那是苒苒做的第二次酒香红烧肉,她趁着前几天做了一次,手艺还没生疏,又在做了一回。只是这回,她是要做给外祖父的。好久了都没来看看他,怪想念的,也不知最近过得怎样,有没有觉得孤单,有没有又在悄悄思念外祖母了。
“大把年纪了,还有这口福。果然,有个小外孙女,就是好。”熙日泽扬笑呵呵得,却也并不放下手中的活计。那可是他的宝贝营生。
“口福有的是,您自己不好好享着。您要是愿意,就说一句,母亲一定天天找人伺候着。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说完,苒苒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老头儿,似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预料中的话来似的。
“天天伺候着,那就不自在咯……哈哈。”压根就是个没长大的老顽童。
可这样的话,除了苒苒以外,还有谁能更加理解呢?
谁在自己身边守着都不自在,除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除外。苒苒想,自己的外祖母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竟能让自己的外祖父守得住如此长时间的孤独,并对她念念不忘。
一边想着,苒苒面带微笑地拿出食盒里的一大碟子酒香红烧肉,两碗米饭,还带了上次还剩了大半壶的蒸米酒。她知道外祖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喝点小酒。另外,还有几碟下酒小菜,外加一道细致软嫩的白切鸡。那可是苒苒的绝活儿之一。
她把些饭菜一一摆到了木工坊另一边的桌子上。那里就是熙日泽扬平日吃饭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只隔了一道布门帘。
今天,她就是来找老头儿一起吃顿饭的。好长时间不见了,总要找个由头见一见的,不管什么由头。外孙女找外公吃饭,本就不需要什么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