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守岁的诸人一大早上有些疲乏，不过也有人精神还不错，那根弦绷得太紧，有点头痛。
春节可是好日子，休朝。皇帝难得清闲，于是终日陪着怀思公主，王墨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自从王墨成为怀思公主的伴读，朝中议论不少，纷纷猜测这其中的奥妙。有些大臣猜测皇上这是要招王墨为驸马，不过时间一久，怀思公主和王墨之间毫无动静，更无男女之情的迹象，此等谣言慢慢被淹没。
于是乎，此事便成一件悬案，不了了之。
新年初三，穆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初二晚上就已经向王墨辞行，在长安一待近一年，是时候回去了。
鲜衣胜旧时，扬鞭马却怯。
积雪未融尽，地上斑斑点点的雪块，北风轻轻拂过他的发梢，他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她。脸上并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有些哀怨，她知道了。
穆卫牵着马慢慢向他走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知该如何与他说。
他未开口，她却先开口了，“你终究是要走了。”
穆卫一怔，难不成她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我要走。”
“我不知道。”
“那你……”
“只是有种感觉。”
“青衣，我……”
穆卫语塞，他不敢说，要是在以前那有如此优柔寡断之时。快语直言，提刀出战，绝不含糊，可男女之事终究不是沙场的血腥杀伐。
“你什么都不用说，一直以来我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变大，你有你的故乡，你的责任，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
穆卫一把把方青衣搂入怀中，方青衣瞬间怔住，这是怎么回事，穆卫柔声道：“青衣，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回去，我的主子需要我，我的家园需要我，这是身为男子汉的责任。”
青衣落泪，无可奈何。
穆卫在方青衣耳边轻语，“我一定会回来的。”
方青衣脸上红晕一片，轻轻点头。
穆卫走了，在方青衣的目送下，消失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
她明白，此去一别，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不过她愿意相信，他会回来。她收拾了眼角的泪珠，准备好好生活，是为了自己，为了小姐，更是为了他。
时光浅浅，逝去无声。
这一日，怀思公主脸色颇差，气呼呼的。似是受了什么委屈，正在发闷气。王墨站立一旁，不敢言语。
他很清楚怀思公主的个性，要强，宁折不弯，这样的人受了气，劝慰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果不其然，程公公动嘴了，然后怀思公主就拿他练剑，三五十招下来，程公公脸色苍白，汗如雨下，摊在地上大喘粗气。
“没用。”
怀思公主气呼呼地扔了剑，看到王墨安静地站在一旁露出诡异一笑。王墨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怀思公主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怀思公主道：“王墨，这城外可有什么好玩的？”
王墨冷汗直冒，脊梁骨嗖嗖冒凉风，要出城，堂堂公主要出长安城到郊外，稍有不慎，他的人头不保。
王墨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公主，城外没什么好玩的，都是荒凉之地。”
“王墨，你这是在敷衍我吗，我听说你们王家在城外有一个农庄，我要去看他们劳作。”
王墨讶然，堂堂公主要去看老百姓下地干活，那些老百姓还不被吓死江啊。不妥，不妥，况且公主要出城，皇上不会允许的。
王墨道：“公主，皇上不会允许的。”
怀思公主稚气的脸庞甜甜一笑，说道：“那我们偷偷去。”
王墨脸色微白，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这位公主殿下真是大胆。
怀思公主强行拉王墨同行，王墨心中直呼“要死了，要死了”。
王墨脸色难看，看着身边怀思公主那高兴样越发的刺眼，他很想问一句：公主，你难道什么都不怕吗？
怀思公主笑盈盈地说道：“如果事情败露了，我就说是你强迫我的。”
王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不是赤裸裸的污蔑。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公主，人神共愤。
马车自驶出城便有些颠簸，车轱辘有时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不过他们丝毫未在意。怀思公主被颠得屁股痛，依旧兴奋。看看窗外，树木青葱，小鸟喳喳，怀思公主从未见过，甚是新奇。时不时还要问王墨几句，这是什么。
王墨笑了，原来这个公主竟是如小孩般天真可爱。
马车终于停下，下了车，眼前一片宽阔。泥土新翻，庄稼新种，田埂间皆是忙碌的身影。他们粗布麻衣，一身污泥，与街边的乞丐一般无二，但是很精神，明亮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很快就有人迎了上来，他是王家农庄的庄主，已近花甲，虽鬓角灰白，却有庄稼人不一般的硬朗。身体的肌肉线条明显，脸上皱纹全无，这样的老人实不像老人。
“少主子怎么有空来到庄上？”
“父亲命我来看看庄子的情况，如有种子短缺可及时补上。”
“多谢少主子恩典。”
庄主十分开心，王家人对租户还是不错的。除了每年提供新的种子，对于租子也相对宽松，不会像其他地主一般严苛，故此王家的庄子人丁兴旺。
说话间庄主才看到王墨身后的少女，面如明月，让人无法移目。
“少主子，这位姑娘是……”
王墨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介绍她。当然不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如若暴露势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公主驾临小小的农庄，这是何其荒唐的事啊。传出去对公主不利，那些素来对公主有怨念的保不准便会落井下石。
王墨在思虑，怀思公主先开口了，“王墨，还不带我去转转，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王墨连说“是”，领着公主在庄子里转悠。
怀思公主的好奇心真是不小，看到不认识的东西总要问一问王墨，有时是王墨回答，有时是随行的庄主回答。
不过公主毕竟是公主，娇生惯养，怀思公主虽与其他公主有些不同，但是山路走久了，脚丫子便火辣辣得疼。
王墨早已吩咐，所以庄主都是带着蒲团随行。垫了好几个，怀思公主才满意坐下，揉揉脚丫子。
此举实在有些失礼，命令庄主和王墨转过身去，不准看。一个公主大庭广众揉脚丫子成何体统呢，这种事自然眼不见为净，小心公主杀人灭口。
庄里的二狗子连跑带爬地来报信，一句话喘两声。
“……”
“别急，慢慢说。”
“二……二少爷，苏苏苏婆婆，她被人……欺负了……”
“是何人欺负苏婆婆？”
“不认识，好像是长安城里的一群富贵子弟。”
“……他们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做甚？”王墨眉头紧锁，还未弄清楚来人的身份目的，贸然出头，恐有不妥，但苏婆婆是一个孤寡老人，这样的人被人欺负于心不忍。
“您在这稍候，我去处理一下。”
“你去吧，如果搞不定，没事，有我在。”公主拍拍胸脯，算是要为王墨撑腰。
王墨淡淡一笑，如果公主出面，传到皇帝耳中，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所以公主的好意他也只能心领了。
田埂之上，一位老妇人缩成一团无法动弹，灰色的衣服上皆是带泥的脚印。老妇人面前是几个趾高气昂的锦衣少年，长得倒是仪表堂堂，可做的事却让人无法苟同。
那锦衣少年不断用脚踩老妇人的被，嘴里还骂声不断。
“……老不死的给我让开，不知道挡了本少爷的道吗……”
身后几人面露嘲讽，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王墨怒火攻心，一股邪火往上窜，即将爆发，不过还是被王墨压住了。
他面带微笑，慢步向前。
他缓缓道：“诸位可否让个道？”
众人回首，王墨衣着不凡，他们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虽不认识王墨，但知道王墨必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不惹显贵，不惹皇家，这是他们这些纨绔子弟的标杆，至于其他人都无所谓了，因为惹了他们，他们的父亲会摆平的。
不过面对王墨这样一个不凡之人，他们不敢鲁莽。
“这位公子不知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王墨不为所动，一副冷淡模样，众人惊讶，莫不是此人高官显贵之后，更有甚者或许是皇家人才会如此不屑一顾嘛。他们心中打鼓，这样的人不可得罪，就算是父亲大人出马，也未必会给面子。
王墨淡淡说了一句，“尔等架势太大，姿态太高，在下不敢高攀。”
众人怔住，此人出言犀利，完全不留情面。是讽刺他们仗势欺人，欺凌弱小，心中不觉无名业火起。
王墨穿过他们，他们倒也不为难，纷纷让路。王墨来到苏婆婆面前停下，俯身扶起苏婆婆。
“苏婆婆，快起来。”
众人又一次怔住，这人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对一个贫贱老太婆如此看重。
“兄台，一个低贱下流的老太婆你有必要如此看重嘛，不惜放下自己的身段。”
王墨脸色难看，“老太婆？”
“……”
“这位兄台可知你口中的老太婆却是你的衣食父母。”
“开什么玩笑。”
“玩笑吗？你们生来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不知你们的吃穿用度却是向她这样低贱的老百姓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仗着家里的权势作威作福，目空一切，实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酒囊饭袋。”
众人脸色难看，怒色上扬，激起一阵红晕。
苏婆婆感动流涕，有如此主子，夫复何求，“二少爷。”
“二少爷？……哈哈哈，我还以为是谁呢，在本少爷面前大放厥词，原来是王家二少爷，一个商户之子也敢教训本少爷。你也不去问问本少爷是谁。”
王墨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然说道：“我无须知道你是谁，不管是谁，我王墨都有资格教训你们。”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爹可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又如何。”
“哼，不知死活，如果你想教训我，至少你爹或者你的官位要高过我爹，不然……哼。”
“不然怎样，我王墨连中三元，官拜明威将军。”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能搬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结果就是一个从四品下的武散官，无权无职。”
“那也比你好，白丁一个。”
“就算我是白丁又如何，一样能让你好看。”
“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吗？”
他嘿嘿一笑，“我有我爹这个靠山，怎么样都能让你好看。”
“户部侍郎安以达，兵部侍郎黄启华，大理寺少卿李振，你们都教了一个好儿子啊。”他们已经听到身后清脆声音传来，转身一看，却是一个衣着更加不凡的姑娘。
衣着不凡，仪表不凡，气度更是不凡，而且能够将他们的底细脱口而出，由此可见，她，必是极有背景。
他们吃不透她，故谨慎择言，若是惹到这位主，恐怕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说不定还会给家里招来祸患。
户部侍郎的儿子随即摆低了姿态，面带微笑，说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若有不当之处，必随家父登门谢罪。”
怀思公主笑了笑，此人不愧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够圆滑，如此试探倒不失为一种妥协。不过这种妥协往往是致命的，若是被他嗅到某些气息，就会成为日后的索命咒。
但是怀思公主看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明白对付这种人应该用什么方法。
怀思公主一脸冷漠道：“好生无礼，女儿家的闺名怎能让外人知晓。”
他脸色难看，这的确是忌讳，自己一时心猿意马，竟失礼至此。
怀思公主继续道：“况且你爹也没有那个资格登门。”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这连续吃瘪，让他不得不审视眼前这华美姑娘。心想户部侍郎的确算不上什么高官，只不过他爹在左仆射面前有几分说话的分量而已，如果是牵涉到一品二品的大员，基本没辙。所以他只有咽下这口气，眼睁睁地看着王墨扶着苏婆婆从他面前悠哉悠哉地走过。
“仗势欺人，迟早会有报应。”
他们呆呆地看着怀思公主他们离开，不过怀思公主那一句令人印象深刻。
“安少，你不会怕了吧。”这位户部侍郎的儿子正在发愣，呆呆地看着怀思公主渐渐消失的背影。
安少爷回了回神，喝道：“蠢货，你眼睛瞎了吗，她穿得可是云锦罗，在长安能穿得起有几家，更何况她十分清楚我们的底细。”
“那她会是什么人呢？”
“如果她是皇家的人，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怀思公主的脚原本就有些肿，现在为王墨多走了些路，更肿了，于是借机折磨了王墨一番。
二狗子傻呵呵地站在一旁，怀思公主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是不是傻了。
二狗子开口道：“二少爷，我乖不乖啊。”
“乖，记得以后碰到这种事第一时间通知我，由我来处理，不许冲动。”
王墨从怀里掏出几吊钱给二狗子，道：“去照顾苏婆婆，不许全吞了。”
“知道了。”
二狗子屁颠屁颠地跑了，他心里乐呵着呢，据以往惯例，余下的自然是装进了他的口袋里，而且二少爷每次给的都不少。
王墨打点完庄里的事宜，便和怀思公主一同回城。
怀思公主突然说道：“为何你会对二狗子如此吩咐，二狗子也算是个小男子汉，遇到此等恶霸欺凌怎么能不挺身而出呢。”
“那公主可否想过他挺身而出后果是什么？”
“那当然是……”怀思公主突然噎住了，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其实她知道后果。
王墨淡淡地说道：“那他现在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那你为何要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若是个不好对付的主，那你岂不是惹祸上身。”
“二狗子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身后没有倚靠，而我身后有王家，我能承受的自然比他们多得多。更何况他们是我们王家的租户，理应庇护他们。”
怀思公主不禁侧目，她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英俊稚嫩的少年心里却装得太多太多，无心僧人说的对，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王家，守护家园。
怀思公主忍不住多看了王墨几眼，王墨却缓缓说道：“我们王家是从战乱中走过来的，当年天下大乱，王家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有难民就接济。后来越来越多的难民涌现，祖爷爷觉得地太少了不足以养活更多的人，所以才有了农庄。”
“难怪王家的农庄与其他家的不同，多了许多温情。”
车轱辘缓缓，载着王墨和怀思公主进入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