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常之所以为伦常,是因为她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维系关系的纽带,它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更加亲近,它让血脉上的联系成为真正可以触碰感应的事实。
高后哑口无言,当初高皇帝驾崩,大局一如如今这般动荡,她虽然贵为皇后,却不能如现在这般有手段把控朝纲。
她的儿子继位需要立一个皇后,她却不能相信身边任何一个大臣,更不希望,任何一个大臣可以借着是皇家外戚的身份,越过她把控朝纲。
所以她没有选择,当时她的几个外甥女都还很小,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因为那是自己骨肉的延续,所以一定不会成为旁人的助力。
她强行逼皇上迎娶张燕为妻,虽然因为张燕年纪太小而两人一直不能圆房,但是皇后的位置一定,旁人再多的心思也不能成事。
当然这件事遭到了众人的反对,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她那早夭的儿子,只不过那时候在她看来都没有江山稳固来的重要。
五年后,天下已稳,张燕成人,她开始担心以后血脉的延续。她指使苏璟用一壶酒,将两个从成亲开始就没办法面对的两个人圆房。
她知道这是对伦常的颠覆,但是她别无选择。
她还记得第二日一早,她望见儿子的眼里,有着对她浓浓的仇恨,那种仇恨甚至比起当年,他看见她残杀皇子的仇恨更深。
从那时候起,母子正式离心。
“高后,”长公主继续往下说,“长治心里的苦,你可看到过?”
宁长治,高后的儿子,也就是刚刚驾崩的先帝。
“你大概是根本没有关心过吧。”
长公主擦去眼角的泪水。
她是张燕的母亲,她能真正看见女儿对这段婚姻的痛苦,她也是宁长治的长姐,她能真正体会到亲弟弟的无奈。
“毕竟您有江山社稷需要您费心,其他的事情,只怕都要在这江山之外考虑?”
张燕抬起头,望着母亲泪如雨下,随即她看向高后,却发现高后依然静寂无声。
“所以母亲,您知道吗?长治小时候曾经偷偷跟我说过,他说每次看见您都觉得害怕,因为您的威严,是不分人的,您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保持着您高后的身份,即使是在他面前。”
“而高后是谁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能高皇帝一起打天下,立下战功的女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和高皇帝相提并论的女人!”
长公主嘴角露出一丝笑。
“您如此伟大,您心系百姓,可是您还是我们的母亲啊,我和长治的亲生母亲啊。”
“不过大概,您是忘了吧!”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忘了吧。”
她又重复说道。
高后终于动容,她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殿中的人。
长公主神情木然,皇后泪如雨下,而苏璟,则是一如即然的沉寂。
她这辈子,虽说有很多儿子排着队尊称她为母后,却只有这三个人是真正的入了她的心。
一个是女儿,从小懂得为她分担生活艰辛,一个是儿子,带给了他无上的荣耀,还有一个是养子,陪着她度过那段刻骨抿心的岁月。
只是事到如今,为什么三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一个宁愿死也不愿意原谅她,一个则是用如今的眼光看待她,还有一个,却是怎么也不愿意接近她。
也许,她作为高后,作为拥有无上荣耀的女人,她是成功的,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确实是失败的
。
“为母则刚啊!”
她忽然说道。
“秋宜难道你看不明白吗?”
长公主惨笑一声,满脸绝望之色。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当然知道,却依然没有做好。
“秦小姐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您是天下人的高后,我觉得太对了。”
“所以您也是天下人的母亲啊!”
说道这里,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对准心脏插下去。
殿中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
苏璟收回思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为母则刚啊!”
他自言自语,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为母则刚四个字呢?”
说罢,他又饮一杯。
不远处,一个人影闪过,大步朝着这边走过来。
暖酒的香气飘散,来人端过桌上多余的酒杯,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苏璟没有抬头,任由人在身边坐下。
“秋兰要嫁人了?”
来人说道,声音里有些喜悦。
“嫁给谁?萧云卓?哈,我就知道她可以心想事成。”
苏璟抬起头,望着来人,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他想,高后真的是英明,她抛弃了儿女情长,却控制不住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着想。
宁秋兰,也许是嫁了心上人,只不过,却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心。
强迫的婚姻没有幸福可言,政治上的两家结合,更不会让双方经后的日子稳当妥帖。
这个道理,他都懂,他不信来人不懂。
宁成阳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是真的很高兴。
“我跟秋兰这么多年没见了,到时候她成亲,我能不能远远的看她一眼?”
苏璟重新低下头,不去理会宁成阳这异想天开的想法。
“我知道,我是个死人嘛,但是反正也没人认识我,这些年,只怕就是那个人,她都不认识我了吧。”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是三岁,如今十多年过去,人已变,事却不会变。
苏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你若是想试试,我不会拦你。但是你要明白一点,一旦你在人前露面,我就再也难以保你完全。”
宁成阳皱了皱眉头,似乎心有不甘,施施然换了个角度坐下,自顾自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真没劲,你那个秦小姐走了以后,京中就一点好玩的事都没有,无聊透了。”
秦小姐走以后皇帝驾崩,到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月,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不一样,这些事情我都不放在心上,跟我没关系。”
苏璟不愿意听他胡扯,他当年之所以生出恻隐之心救下人只是意外,这些年来,他虽然不曾后悔,但是却也一直都有防范。
好在宁成阳似乎生性豁达,并没有将这些年来的机遇真正放在心上。
“话说我那断手的宁堂兄如今在做什么?”
苏璟挑眉,看过去。
“你问这个做
什么?”
宁成章和宁长菊已经不能成为隐患,所以这段时间苏璟还真的没有关注。
“问问啊,好奇么,当初弄了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就跟死人一样,一点气都没了。”
苏璟再次皱眉,伸手在案几上拍了一下。
宁成阳知道这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努了努嘴继续换话题。
“你前些日子接进来的陈小姐,最近还好吗?我看她似乎每日都不出院子门,跟你那夫人似乎都还没打过照面呢?”
苏璟眼珠一转,相对来说这个话题更加无伤大雅,更何况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虽然不能正式介绍,但是旁敲侧击还是可以有。
“那位陈小姐,只是借住,她若想走,随时可以走。”
宁成阳哈哈大笑。
“她才不会想走,我看她对你的情谊,可比你那夫人要多多了。”
苏璟皱眉。
“那位陈小姐的父亲,是原起居令陈达,陈达自杀以后,她的母亲为父亲殉情而死,我看她孤苦无依,所以一直在暗中照顾。如今将人接进来,只是因为不想旁人多加猜测。”
这个旁人是谁,苏璟没有明说,宁成阳却清清楚楚。
“我看萧云菁才不会,她的心思虽然深,还不至于逃过你的眼睛,难道她的心里到现在还没有你,你看不出来?”
苏璟不愿意细说这些事情,想了想还是把话题转到一开始的地方。
“宁秋兰结婚,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那是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说罢他起身,却被宁成阳抓住手臂。
“那接下来谁当皇帝,跟我有关系吗?”
——
新年以后,街上的气氛虽然不浓,却也比之前要好很多。
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行的事实存在,毕竟那些真正接受不了的,早就选择跟随着离世。
长公主之死,对外就是这么宣称的。
对外的说法,长公主是因为跟先帝宁长治感情太深,因为伤心弟弟离世病重而死,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当日殿内的动静太大,毕竟瞒不住所有人。
那日之死的最后结果是又死了一批人,加上上次死的那批人,这才几个月时间,已经杀了两批,导致为高后做事,成为闻风丧胆的一件事情。
皇后张燕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一个月以后病故,可是大概是因为这几个月死的人太多,所以她的死亡却没有在百姓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对于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多一个亡魂而已,对于有些人来说,则是多了心底的一个秘密。
高后因为长公主的自戗又闭宫一日,这次换成皇后在外面跪请。
跪请的结果就是,重新出宫的高后,如忽然领悟般,同意长公主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放皇后归宁,当然,是以放弃身份的形式。
而这一日,就是张燕出宫的日子。
苏璟看着站在萧云卓身边的张燕,张燕脸上的尴尬,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苏璟哥哥。”
她已经不是皇后的身份,自然在称呼上也有了变化。
“燕儿,”苏璟沉默了半天终于喊出口。
萧云卓站在一旁,他是外人,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直到今日见到来人还一脸震惊的外人,如今却担负起中间人的作用。
“高后说,将人送到代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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