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卓和宁长菊相对而坐,这个茶楼几乎已经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选择,不是因为它足够好足够合适,而只是因为习惯。
过去的宁长菊喜欢这个茶楼的热闹,推开包厢的窗户就能听见楼下的人声鼎沸,萧云卓则是无所谓,对于他来说只是需要一个空间能够让他独处,而他独处的时候恰好可以接受宁长菊的存在。
“所以今日茶楼的人倒不是很多。”
宁长菊朝着窗外瞧了瞧含笑说道。
萧云卓跟着抬头扫了一圈,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一样吵吵闹闹,一样声音嘈杂,让他虽然身处二楼,却有一种隐士超然的感觉。
这是他独特的习惯,喜欢在嘈杂的环境中去思考问题,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一种困难,嘈杂会让自己发怒,对他来说却是正好相反。
嘈杂能让他集中注意力,反而安静的时候更容易想东想西。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虽然萧云卓的很多决定都是在安静的情况下做出来的,但是事实证明安静时候做出来的决定未必都是好的。
宁长菊将窗户关上,一瘸一拐的回到案几边坐下,他的腿脚不利索依旧,却是越来越不习惯用拐杖。
萧云卓扫了他一眼,瞧见放在一边的拐杖。
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宁长菊对于这副拐杖似乎还是不甚喜欢的样子。看来当年顾长卿哄着要走他的拐杖舞剑的事,到现在还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即便如今宁长菊已经病急乱投医,甚至愿意为了他放下身段去见顾长卿的份上。
宁长菊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瞧见了自己的拐杖,稍稍一想就知道萧云卓在想什么,当下失笑。
“确实不太用,不过和顾长卿没关系,毕竟我本身不用也不是走不了路。”
萧云卓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走不快不是走不了,而且有拐杖在至少姿势上稍微不会那么怪异一些。
他是为数不多见过宁长菊那个怪异的腿骨的,大夫说若是想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骨头敲碎了全部重新长,但是这种办法很痛苦而且会有后遗症,甚至对于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根本没有把握。
这简直就是在打宁长菊的脸,他不是一个怕疼的人,却依然接受不了受了苦以后却没有得到相应回报。
权衡之下他的腿上的毛病就那么拖了下来,虽然有到处找人看是不是能解决,但是其实报以的希望都不是很大,当然因为常年不能好好锻炼,宁长菊的身体很虚弱,日常的病痛比旁人多一些。
萧云卓瞧着他发白的嘴唇,关切的问道:“你病了?”
宁长菊低下头扫视了一圈自己。
“一直都这样吧,没病没痛的,也活不长。”
这话很丧气,萧云卓接不下去,这时候安慰是不合适的,不安慰也不行。
“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要锻炼一下。”
转开话题,是相对来说比较好的一种解决方式。
宁长菊笑了,他就知道萧云卓会用这种办法来接话,当下点了点头,顺着话题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骑马狩猎了,毕竟要去京郊不太方便,京城里面的话,走路多累啊,还是坐着比较舒服。”
软禁的生活已经三年,这三年虽然高后在各方面都没有亏待他们兄弟俩,却也暗地里一直在有监视他们,比如说现在。
高后一定知道他们两人的相见,只不过采取了漠视的态度,不相信他们两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你呢,你是不是也好久没出京郊了?”
萧云卓想了想,前几日送萧家回丰城的时候刚去过京郊,但是说到骑马狩猎确实很久没有过了,好在他打拳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虽然说不上风雨无阻,但至少还有坚持。
“我比你好一些,虽然也有些懒散。”
宁长菊笑了。
“那是因为你马上就是做父亲的人,自然要做很多事,比我们这些闲人要忙很多。”
萧云卓失笑点头,知道话题东拉西扯最终还是终于往那个方向靠近。
“我这么做,有自己的苦衷。”
他首先把话题挑明,瞧见宁长菊脸上才有的淡淡笑容消失不见。
两个人多年好友都太清楚彼此的性子,知道如何的相处情况下彼此才会坦诚心意,诚然一开始打破天窗说亮话也许是最快捷的办法,却始终有可能会伤到彼此已经不算多的情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就如我一样,我也有。”
萧云卓点头不说话,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觉得,你至少要比我自由一些,也许你不知道,过去这些年你始终是我羡慕的对象,超然一身,自由自在,虽然不得那个人的重视,但至少能够在京城做到随着本心,那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萧云卓默然,正要去抬茶盏的手重新放下。
过去四年他一直很纠结,一方面沉湎在对秦小姐的复杂感情中无法自拔,一方面对于他对萧家的站队问题一直都有犹豫。
士为知己者死,按理来说他早早的就应该站队在高后这边,这样的话也就不至于落到今日才勉强得到高后信任的地步。
但是他不能逼迫自己这么去做,毕竟高后的某些做法实在是他接受不了的。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的这些纠结和为难,在旁人来看是潇洒?
宁长菊从他的眼神里瞧出了心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家伙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只觉得自己的为难,难道丝毫都没有看到我眼中的羡慕吗?有时候为难和摇摆不是最痛苦的,不能有选择从来都被人误认才是最无奈和难堪的。”
能够为难和摇摆至少证明还有选择的机会,但被误认和定义却是连辩驳都没有人相信。
萧云卓失笑,这么说起来,他确实是幸运的,但是这种幸运是他所想的所希望的那样吗?他不知道。
“现在我不是已经跟你一样被人认定了,你感觉怎么样?”
宁长菊楞了一下,话脱口而出。
“你这被认定是自找的,有什么好和我一样的,难道……”
剩下的半句话就被吞了回去,宁长菊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
纵使宁长菊再巧舌如簧,这个时候也许要一点时间来笑话一下萧云卓的说法。
萧云卓苦笑了一下,抬了半天的茶盏终于放到嘴边。
茶气很香,像及了熟悉中的味道,这个地方的茶博士手艺一直都很好,能够让他想到曾经喝过无数次的味道,这也是让他从来愿意将独处地点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说我有自己的苦衷,你觉得我这四年来的超然很幸福,其实你是看不到我这四年来的苦,从萧家进京之前开始,就有人传言我这进京是名不正言不顺,用着和她退婚的手段才能回京。”
他再次苦笑,笑容惨淡,眼底却浮现一丝痛苦,一纵而过。
“后来我能重新封爵也是因为她,旁人看来是举发她的身世有功,但是知情者都知道,那是因为她提出了削藩却不能承担功劳,高后为了表达对这件事的支持,将原本该是她的功劳加于我的身上。”
“再后来的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萧家虽然在京中看似渐渐的站稳脚跟,却因为我的态度一直不够明显,所以其实一直都游离在主流之外。”
事实上在那之后到现在,萧云卓说好听了是为人低调,说难听了是碌碌无为,倒是两个妹妹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让人不得不一再的注意力集中到萧家身上。
宁长菊打断他,这一段故事他不想听,说下去一定会涉及到他的哥哥,涉及到已经发生的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办法面对的一些事情。
“不管怎么样,好歹你还能有选择。”他说道,顿了顿又换了种说法,“又或者说,你至少有这种延口残喘的机会,我却没有。”
宁长菊认为自己是可悲的,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雄心壮志,很长一部分时间里,他唯一觉得命运不公的地方就是旁人对自己和宁长悠之间的关注度不同。
但是他有一个有雄心壮志甚至一直在努力实现的哥哥,这让他不得不跟着将自己的心思转过去。
父亲死了早,死了以后哥哥就是他的父亲,原本两个人的年级差摆在这里,宁成章本身也是一个适合做父亲的人。
宁成章对他很好,并没有逼着他跟着一起做着几年如一日的谋反准备,但是他却明白倾巢之下的道理,明白自己也不得不跟着走上这条道路。
谋反这种事,从来都是兄弟一起上阵的,那是绝对没有回头路的一件事情,也不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参与而能够幸免于难。
“过去的你一定不理解我的心情,就像你曾经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利用你一样。其实我是有苦衷的,其实我是迫不得已的,但是那又怎么样,毕竟我做了。”
萧云卓忍不住开口安慰。
“我没有不理解你,我只是没有想到这回事,你知道的,我从来对于这些事情虽然有关注,却并不做过多的打算。”
萧云卓从小的心思就是在如何带领萧家回到京城之上,对这以外的一些事情并不关注,更不会在意到底哪个藩王有谋反的心思。
当然旁人也许说这是萧云卓的不足,毕竟想为高后出谋划策,想成为她的谋士就注定要面对和考虑这些问题。
但这说法并不完全对。
“我若是知道,需要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况,我只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带着萧家来京城。”
萧云卓苦笑了一下,藩王判断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一个站队那么简单可以解决的,那是成王败寇,成者千秋立业,败者永世不得翻身,实在是风险太大了。
宁长菊哈哈大笑。
“不亏是生意人家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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