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下
出了什刹海,贴心的阿丧怕他家姑娘冻着,特地带着厚氅来等着。披上衣服的一刻,尽欢鼻子有些酸,差点在沈扈面前失了态。她笑了笑,道:“还是你好。”与阿丧一道儿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沈扈单在夜风里站着,眉眼间那万般无奈,藏也藏不住。
只痴了一会儿,才离开。
后几日,尽欢上早朝时总是有些疲惫的模样,连坐得远的韩呈都觉得她脸色不大好,派王心顺送了补品去,还要叫御医去裁冰阁瞧瞧。
“御医就不必了,多谢圣上挂心,身子如何臣自己有数。”尽欢是怕太医看出什么心悸、忧思之类的毛病,说出去给人笑话了。
阿丧和抱声两位与她日日一起的却担心得紧,尽欢从前都是龙马精神,就算遇见什么事也都是沮丧一会儿便再次站起来,气着了顶多吃东西发泄,此次不同,已经好几顿都清汤寡水,有一日更是只一顿粥就打发了。
沈扈心里挂记,却不知其情、又不得其法,偶然路遇抱声时才敢去问。尽欢虽跟抱声说了前因后果,但抱声很显然也是个不信的,对沈扈有了防备却不至于半句不理。
“阿姐不太好,成日里总是病恹恹的。”
沈扈问:“叫御医看过了么?”
“阿姐不准。”
“为何?”
“说是怕丢人。”
抱声深深地看了沈扈一眼,感情很复杂。她明白,死结打在沈大人这儿,非是剪子一刀两断不能解。沈大人即便是仍抱有关切之心,也不改敌对之态,便是症结扣死的根源了。
知道终有一日被他拉下马判死罪,给个痛快就是了,偏不让她猜着弄死她的招数,就这么耗着。尽欢的日子过得煎熬,正是为此。
抱声继续说:“我看阿姐不光是好面子不许别人知晓,更是伤了心了。沈大人若是真正关心阿姐,也不必在这嘴上问问。”不再多说,离开了。
沈扈一身官服还未脱去,思前想后,还是得去看看,便顺道儿去御医院请了与自己最为熟悉的老御医梁楚钰的徒弟安如定。安如定医术不错,又因与自己交好不会乱说,不会拂逆了尽欢的意思。
出来的是阿丧,给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沈大人来做什么?”瞄见安如定,更是觉得他不怀好意。
沈扈道:“听闻顾大人身子不好,带御医来瞧瞧。”
“不必沈大人费心,我们家大人不需要,还请回罢。”
阿丧的声音传入屋内,正躺着小憩的尽欢隐约听到了,掀开被子,迟疑了又盖上翻了个身。
“我走没关系,好歹见了御医。烦请转告,安大人不会外传。”
阿丧对沈扈可没什么感情,任他说得如何恳切也不会心软:“这我可做不了主,得等我们大人起来再说。不过,御医大人可留,裁冰阁却容不下沈大人,请走罢。”
安如定提着药箱留下,沈扈点点头转身回去。
“进来罢。”尽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扈回头。
“我方才在睡觉,沈大人莫要怪罪我失礼。”这几日清静下来,尽欢跟他说话倒变得客客气气的,尤其是当着旁人。
沈扈有一丝惊喜,拿低头作揖掩饰住了:“岂敢。”
尽欢招呼二人进来,让阿丧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披了件厚衣裳坐下给二人倒茶:“劳烦安大人。”
挽上袖子,安如定给把了脉,一开始还是平平静静的,不一会儿脸上便浮现了一点讶异,微微低头致歉后又重新把了一次。
“如何?”沈扈见他神色不对。
安如定看了一眼沈扈,神色慌张,起身道:“不知能否与顾大人单独说话。”
沈扈揣着疑惑出去关上了房门。
尽欢也不明白,直到安如定跟她说出自己有了两个多月身孕的事实,一个眼花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安如定也是心善,提醒说:“若大人已有婚嫁,必定要先与圣上说了才好,否则再过几个月一定是瞒不住的,叫人发现有损大人清誉。”
尽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将手放在小腹上,对安如定所说十分感动:“多谢安大人。倘若……”纠结了下才说出口,“倘若,不想要这个孩子,现在可以拿掉么?”
医者仁心,安如定说道:“打胎不是难事,但视个人体质而定,必定对身体有伤害。方才给大人诊脉,大人近日应该是忧惧过度,按目前的身体状况要拿掉孩子,并不乐观。”
尽欢点头。其实刚刚说要拿掉,自己就有些后悔。但这孩子留着会出大乱子,圣上若是知晓,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局面。
她起身朝安如定跪倒,吓得安如定赶紧请她起来,她不肯,道:“求安大人不要将此事外扬,更不能让圣上知道。我会自己想办法,圣上若发现了我也说是请了外面的大夫,您只说我是心乱失眠。在此谢过了。”
安如定道:“让沈大人出去正是这个意思了,大人快安心罢。”
尽欢脸色惨白惨白的,安如定叮嘱了几句安胎的话便赶紧离开了。沈扈在门外不知所以,待到与安如定告别后进屋去,看见尽欢坐在窗边发愣发得眼神都直了,更是怀疑极了。
“怎样?我看你不大高兴的样子。”
尽欢眼珠一转,挤出笑容道:“谁说我不高兴。”
“嗯?”
她笑了,站起身:“你动不了我了。你敢动我,你也得完蛋。”
沈扈蹙眉,见她没有身上不舒服的样子,也算放了半颗心,颇有玩味地看着她:“哦?我倒要听听。是不是得了病要赖我头上这种小家子把戏?”
尽欢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沈扈眼睛一下子便瞪大了,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尽欢笑笑:“你尽可以收集满一箩筐证据去圣上那儿告发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但这孩子,要么我亲手杀了,要么就带到圣上面前,叫你也不好过。”
沈扈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心底论起来,真不知是喜是忧。
“何必与我赌这个气,听你的意思,反正横竖不留这孩子了。再说,圣上要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左右得了的,你要怪我也好,害我也罢,都随你。”沈扈知她性子傲又嘴硬,但又怕她如今有孕在身,因自己的话伤着身子,“你若实在恨我,就留着威胁我好了,我做的该是由我来承担的。”
尽欢冷笑:“我从前没看出来沈大人如此的担当。罢了,我也就说说,这个孩子留着有什么用,你到时候大可以赖给旁人。我会想办法拿掉,有了孩子不是单一个人的错。靠个野种耍阴招求生路,我还没贱到这个地步。我一死,给你白捡个孩子,还叫别人欺凌!”
这话听着虽冲,骨子里却是惹人疼。
“若是有办法能保这个孩子无虞呢?”沈扈气势弱了不少。
尽欢瞥了他一眼:“那也留不得了。我与它才区区两个月的缘分,算不得深,也没什么感情,有什么可挽留的。”
沈扈沉默了许久。句句如刀子戳在人心上,既有她不得不断腕的痛,也有沈扈不可言说的隐痛。尽欢纠结,孩子又是无辜,更何况当初情之所至也是他在先,他焉能不为之动容?
只是这个孩子不该出现,在这个紧要关头,难道要破坏自己全盘的计划不可么?
尽欢忽然道:“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去圣上面前将我告发了,派人到处宣扬,把我的名声毁个干净,随便找个此次荆楚府获罪的官员顶了孩子父亲,呈上多年所得条条罪状,叫圣上一并收拾了,岂不干净利落。”
沈扈嗓子微痛,连着鼻腔泛酸,道:“我到底不是你。无论如何,还是望你不要太过于冲动,自暴自弃,毕竟寻得生路不是全无可能。”
“你是舍不得我了,还是舍不得这个孩子?怕我真狠心将它打掉才说这样的话。”尽欢闭上眼睛趴在窗边。
沈扈哑着嗓子:“你心里仍放不下,才说这些话不是?”
“你说得对。”方才阴阳怪气矫情了半天,见沈扈如此直白,尽欢便不再拐弯抹角,“可我放不下有什么用,平白着给你看笑话,现如今还多了个孩子,更是天大的笑话。我没用,丢人丢到家了,最难看的模样都拜你所赐,你可满意?”
沈扈实在是被说得受不了,将头偏向一旁,将焦躁渐渐平复了才道:“你又何苦轻贱为难自己?我还以为你会奋起反击,给我一记重拳报了这个仇。眼下你对我都能如此大方地承认自己丢脸,真的不像你。”
尽欢苦笑道:“能有什么办法,没有孩子一切都好办,但有了孩子,我刚才想过求你,就那么一瞬间,可是我知道你根本不会顾惜这些。你要的是我的命,连自己都能委曲求全,何况一个不足三月的孩子。”
“我不会要你的命。”沈扈叹息,这句话算是他妥协的第一步。他的计划必须根据尽欢的实际情况做出调整了。尽欢会如此悲观,他是真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