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盖茨后悔死了。

早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不会亲自上门，而是派那个华人翻译私下里去查看中国郭，反正他也是黑头发黄皮肤，不会闹得尽人皆知。

而不是像现在，坐在西平大学的会议室，和西平大学的党委书记，对面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天天气很好，中美友谊万年常青之类，毫无营养的废话。

他在飞机上，恶补过中国的相关常识。

知道，在中国，党的书记是实际权力者，类似于西方的董事会主席，拥有战略决策权。

市长、处长、校长、厂长等，“某长”的职务，属于一干行政官僚，近似于西方总经理一类技术职务，负责公司的具体经营事务。

对方由董事会主席亲自接待，规格不可谓不高，不可谓不重视。

可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是来和郭凡交涉图形设计版权的，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有必要出动这么大阵仗吗？再说，这位韩书记，用一幅指点方遒的语气，谈的都是国际大事，什么美国对华政策、经济交往、学术交流、技术合作，还不停向他咨询意见……

这些……，是他比尔－盖茨可以决定的么？

西方封锁中国，又不是我下的命令，你对我抱怨什么？

比尔－盖茨应付得极为痛苦，只能频频从面前端起的茶杯，用喝茶来打断对方的高谈阔论。虽然中国茶一点也不好喝，淡淡地，一点味也没有，就像清水一样，远不如咖啡香醇……

韩书记不停地变换着话题，也在尽力迎合对方。

他是党的官员不假，可在大学工作数十年，学术上的知识，不说达到了多么的高度，或许比不上许多教授，起码比许多大学生，要了解得更为深入。

比尔－盖茨是谁，他当然知道。

那是微软的创始人之一，公司的事实掌舵人。

他曾是哈佛大学的学生，中途辍学，出外闯荡世界，创立了微软公司。

现在世界上，运用最为广泛、包括他们学校正在使用，并且向学生们教授的DOS操作系统，就是这家公司编写的！

韩书记觉得很兴奋。

这样一家名闻遐迩的美国著名软件公司创始人，因为本校一名大学生，寄去的一款程序，不远万里，专程来到本校，寻访该生，这是整个学校的光荣啊！

这就是政绩！

这事要传出去，别说教育局，就是市委市府，也会极度重视，马上高调欢迎，派出专门人员，迎接招待。

只是他也很好奇，那个叫郭凡的学生，到底写了一款什么样的软件，能够让享誉国际的著名软件公司总裁，放下繁忙的公务，飞到遥远的中国来找他？

难道自己学校里，还藏龙卧虎，隐藏着一名高人？

他还藏得够深的了，大学四年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临毕业了，才来了个一鸣惊人！

幸好幸好。

幸好他还没有真地从学校毕业。

否则，这个功劳，就记在接收他的单位，落不到他的身上了。

韩书记和客人谈笑晏晏，心里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该生在校期间的考评，肯定要写好的。档案里，假如有某些不好的评语，也要抽出来。典型的形象，一定要是光辉正面的，不能有污点。另外，查一下，他是否入党，如果没有，那么马上介绍他火线入党。

特事特办么。

这样的好同志，怎么能放在党外呢，这不是说明我们党，识人不明么，让本来就对我们有偏见的外国人知道，怎么看我们的党？会怎么看我们国家？怎么看我们的教育？怎么看我们学校？

又是怎么看，我这个西平大学的一把手韩某人？

随着会议室门被推开，微软总裁比尔先生痛苦的煎熬，终于看到了曙光。

一名学校的行政人员（还是老师？），轻手轻脚来到对面韩书记身边，俯身低低说了几句，然后，韩书记就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口中还发出爽朗的笑声，说的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明白，询问翻译，翻译一面注意听，努力快速记忆，一面飞快地翻译道：

“哈哈哈哈！我们的大才子来了，欢迎欢迎！”

比尔一翻白眼：“我说，哈哈哈哈这几个象声词，就不用翻译了，这个我还听得懂！”这个翻译也是个半吊子，要不是时间紧，对方白给他翻译，他也不要。

他知道，他到处寻找的那个软件设计者，现身了！

为了表示礼貌，比尔站起身，带着微笑面向大门，作出欢迎的姿态。

法律顾问，和那个刚被他训斥、满脸不安的翻译，也赶紧站起来，和他一起欢迎来者。

一个很安静的青年人，略靠后半步，大大方方随着韩书记身旁，走进会议室。

在他们身后，簇拥着一大批人，比尔只记得，其中一人是软件设计者的父亲，其他都是他父亲工厂、学校的领导，对方曾经介绍过，不过他已经全都忘了。

“您好，我是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您就是郭凡先生吧，要找到您，还真不容易！我还以为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准备在这里再找不到，就求助于贵国外交部，展开全国通缉了！”比尔主动上前伸出手，开了个玩笑。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辍学不说，在青年时期，曾有过多次超速、无证驾驶，被警察逮捕的纪录。[听风手打 ]

他在微软公司一言九鼎，但公司的整体气氛，还是很轻松愉快的。

在windows3.0的设计过程中，尽管进度一次次落后，设计中遇到无数困难，被记者抨击讽刺，比尔心中焦虑无比，还是保持着一种乐观的精神，这也影响和带动了他手下的一批工程师、员工，全员发挥出最大努力，最终设计出合格的软件，取得巨大成功。

他们曾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燃放鞭炮火箭，引来大批警察，但所有人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认真工作。

等到警察离开，他们又再次大叫大嚷，点燃火箭，这次，警察把警犬都带了，还是没有找到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不得不悻悻离开。

类似的整蛊行为，他，以及他手下的员工，都没有少干过。

他尽管已经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今年，毕竟也才三十多岁而已，还是一个保持着童心快乐的大男孩。

对方那个青涩的青年，也笑着伸出手，在翻译说话以前，用不是很熟练的英语说道：“我也很荣幸，在中国和您见面。另外告诉您一件事，全国通缉并不归外交部管，您应该去找公安部。”

两人相对，同时大笑起来。

比尔盖茨感到一身轻松，他的第一眼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同类。

他所认可的同类，不仅仅是对方同样的幽默、机智、开朗，还有对方能说一口相对流利的英语，而是一种无可言表，但极为深刻的感觉。

对方的身上，有一种气息，一种自由、松弛、张扬的气息，这是他在来到中国以后，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这个青年和他那些拘谨、严肃的同胞们相比，完全就像是来自另一国的人。

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度。

所有人都在会议室坐下，没有人主动离开。还有人上前，向比尔先生敬烟，被他礼貌地拒绝。他看看周围一圈人，无奈地摇摇头。

看来，对方不会给他，和郭凡私下交流的机会。

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只能说，他对这个国家，还很不了解。

他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郭凡交涉图形设计版权的，面对一整个谈判集团，他孤掌难鸣，这会让他陷入被动。

他感到很头痛。

要在这个国家谈生意，实在是太困难了，消耗的精力，是其他地方的数倍，乃至十倍。

在这里挣钱，确实是得不偿失。

他和法律顾问，小声紧急讨论了几句，然后面对坐在斜对面的郭凡――他不知道，为什么韩书记回坐在正对面，而正主却只能在一旁作陪，这是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他别扭地对斜对面郭凡，表情非常严肃地说道：

“郭先生，我是为了您设计的一款软件而来，这点，想来您已经很清楚了。”

“是的。”

真正坐上谈判桌，郭凡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双方都是一幅商业谈判的架势。只有周围坐的人，没有什么商业意识，还是一幅好客的模样，笑容满面。

遇到对手了！

比尔敏感地发现，对面这个人，果然和其他中国人都不一样，他是很认真地，在和自己进行商业谈判！

这很麻烦！

他立即决定，采用敲山震虎的手段。

“您这款软件我们看过以后，技术部门经过测试，拿出一份测试报告，我做了一份简略的摘抄。不知道，您是否想听听？”

“非常乐意！”郭凡示意，请对方继续。

比尔从暂时充当谈判助手的法律顾问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夹，打开。

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

“你看，他拿的那个塑料夹子，很漂亮啊。果然是大公司，派头就是和国内不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要学习外国先进的经验，不能固步自封啊。”

“那是，这才是正规的商业会议啊……”

这哪是商业谈判，简直是给他们上现场商业课程了。

比尔感到极为别扭。

他不高兴地瞄了一眼，韩书记有些难堪地咳嗽了一声，会议室里的声音，立马像安了消声器一样，消失无声。

比尔摇摇头，他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国家了。

他不想把这次交涉，搞成一场闹剧，决定速战速决，当即决定无视其他人，看了郭凡一眼，面无表情地念道：

“该款软件经过测试，存在着致命缺陷，具体分析如下：

首先，该软件的兼容性极差，在测试的五十台计算机中，有三十六台计算机，无法正常运行程序。

许多兼容问题，在多台计算机上，同时存在。

例如，其中，有二十七台，属于主板兼容问题；三十四台是显示硬件兼容；八台是内存读取兼容，另有五台，属于操作软件支持问题。

第二，该软件的功能很不完善。可以看出，作者并没有彻底完成软件的设计，其中有很多内部BUG，相互矛盾的程序行调用，造成的内部冲突，让软件在使用过程中，经常发生故障，建议需要彻底推翻重写。

第三，图形操作界面，和其他应用软件的共容性极差，在窗口模式下，大部分应用软件，都无法正常使用，还常常会陷入死循环，以及调用冲突。

第四……”

会议室里，听得懂英文的，不在少数。

当听到比尔盖茨的开头语，有些人的表情就显得不自然。等到他一二三四，一条条说出来，会议室的气氛更加紧张。

突然，一个参会的人，铁青着脸，默不着声地起身，不做任何说明，拂袖立场而去。

在他身后，又有一个人，也愤而离场。

留下来的人，脸色也非常难看，似乎在强自忍耐。

比尔－盖茨硬着头皮，继续念道：“第四，该软件根本没留下外部程序接口，在硬件接口上，更是做得一塌糊涂……

总而言之，这是一款失败的软件。

结论，它根本无法作为一款可以推广的商业软件，需要彻底推翻，全部重写！”

这个结论一出来，会议室里，顿时一阵大哗。

自始至终，他们就没听到一句好话，连敷衍性的赞扬都没有。

这算什么！

一直忍耐到最后的人，实在搞不懂，这个老外想干什么！我们又没请你来，明明是你万里迢迢，巴巴地跑到中国来，又大吵大闹，要找到软件设计者，怎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指责这款软件，存在着致命缺陷？

继而，更是恶毒攻击，全篇都是说着不好，那不好，最后，还来了个全盘否定。

你耍我们啊！

既然是这样，你来干什么？

按照中国的传统，友好交流么，友好在前，交流其次。不就应该是坐下来，互相恭维，说上几句吹捧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吗？怎么能撕破脸呢？

这不是当面打脸？

今天这算什么事，被人欺负到人家里来了，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冲动的人，就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出言指责。

其他涵养较好的人，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也是明显变的难看，板着脸，再也不肯露出一个笑容。

可怜的比尔先生茫然地望着四周，听着他们说着难懂的中国话，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商业谈判，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这不是很正常的商业手段么？

他们在激动什么？

难道我必须说这款软件如何如何好？我都说这款软件是如何的优秀了，接下来，我还怎么和你们谈，怎么讨价还价，争取利益最大化？

上帝，谁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和中国人谈正事，而不是陷入无谓的争吵？

我只是想要做生意，做生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