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刚踏进张瑞光办公室，发现他竟然就站在门口，一脸微笑地迎接自己，不觉有些受宠若惊：“张书记！”
“好！好！”张瑞光笑容满面，“以前我听说你很能干，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看你小试手段，四两拨千斤，了不起！”
郭凡感觉今天这事，给张瑞光心理造成了很大压力，以至于说话都有些失态了，居然如此夸奖自己，赶忙谦虚，表示自己只是执行市委指示，在市委的领导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得不到如此夸奖。
市委是谁，不就是张瑞光当家吗？
说自己是在市委领导下工作，不就是表示，自己是他张瑞光的人么？
张瑞光显然领会了他的示好，更是高兴，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另一旁，笑容可掬地询问六二信箱工人的要求。
“张书记，这是您的茶！”秘书尤阳恭恭敬敬将张瑞光的茶杯，放在中间茶几上。又快速出门，给郭凡泡了一杯茶送上来。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去，将办公室门不发声息地带上。
正是张瑞光点名的六安香片。
张瑞光微微点头。
他对这个秘书还是满意的，理论水平高，能写一手好文章不说，办事机灵可靠，值得信奈。刚才办公室摔坏的水杯，他马上就自己动手，将其清理干净，没有让外人知晓书记发了怒，是个知道轻重的人。
“好茶！”郭凡闻到一股烧板栗的香味，再看见茶杯里，一片片舒展幽深的绿意。端起杯来，小呷一口，感觉入口微苦，随后便是一股清凉的回甜，知道这是好茶，不觉赞叹道。
他前世是个普通人，没喝过这个名贵的茶叶，与其说是饮茶，还不如说是大口喝茶，就为解渴而已，不懂什么品抿之道。
这世他虽然钱多得用不完，但一来事情繁杂，而来受前世影响，不觉得能品茶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花心思去学。
这颜色口感，他也只是感觉不错，明白张瑞光这里的肯定都是好茶，才随口一赞。
张瑞光一看他这架势，便知道他不会饮茶，心中一笑，也不说破，只是询问他去见工人代表的经过，和工人们的要求。
郭凡放下茶杯，取出一张纸，将工人们的要求，详细给张瑞光说了一遍。
说实在的，这个时候**还不普遍，益都市这还是头一遭。不光是政府方面没有经验，工人们同样如此。
工人们的要求非常纯朴，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吃饭。
具体地说来，则比较复杂，涵盖了六二信箱的各个方面。从领导班子胡搞瞎搞，先是不作为，等上级指示才展开生产。
后来上面要求企业发挥主观能动性，自主谋求出路，他们才不情不愿出去一趟。组成了一个什么考察团，去欧洲考察，实际上就是去公款旅游。考察回来，什么内容没有，每个人大包小包，带回来各种进口货，气得全厂上下干部职工都指着他们骂娘。
考察完了，厂领导研究后认为，应该上彩电。
好，上彩电就上彩电吧，虽然现在各个厂子都把彩电作为研究项目，想在此获得突破，但六二信箱作为当初的雷达生产企业，研究能力还是很强的。大家齐心合力，搞到半途，厂领导忽然表示彩电不搞了！
理由是进口的生产线太贵，上面不批资金。国产的技术又不好，其他几个兄弟单位都在搞彩电，都已经出成品，在百货大楼销售了，竞争不过他们。
彩电不搞了，那搞什么？
厂领导一拍脑门，认为大家把电视机的技术，也摸得差不多了，干脆转头生产黑白电视机！
他们认为，彩电虽然好，但价格太贵，好多人家还是买不起。但黑白电视机便宜，一台才六七百块钱，生产出来肯定卖得好。
就这样，六二信箱又掉过头来，研究黑白电视。
黑白电视的技术相对成熟，也比较简单，很快被掌握。然后是购买生产线，从去年年初开始批量生产。
第一批生产多少合适，所有人心中都没个谱：不懂市场啊！
以前，生产计划由上级安排，生产什么，要哪种型号，全都是上面计划好了。生产完毕，也全部被国营销售机构，全部拿走，他们从来没有为销售的事情发过愁。
现在一切都要自己来搞定，厂领导们一商量：以前上面计划，都是一次性就生产几千台，我们也生产这么多吧。
好，结果第一批黑白电视机，六二信箱就生产了五千多台！
等他们拿到百货大楼，人家根本就当他们是神经病――这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在淘汰黑白电视机，换彩电了，你们还在大量生产，脑子有贵恙是吧？
好说歹说，求爹爹告奶奶，百货大楼勉强收了一百台，卖到年中才好容易卖完。并且坚决不再进第二批，人家国光厂的彩色电视机都快卖疯了，价格便宜，又是本地生产，维修方便。百货大楼现在也在实行自负盈亏，凭什么把家电柜台空出来，摆着谁都不要的黑白电视机？
厂里急得没办法，动员厂里职工都出去推销电视机，到后来，实在推销不出去了，厂里竟然让职工，自己掏钱买厂里的电视。[ 小月手打]
如果不买，就回家待岗！
可即便如此，直到今天，厂里库房里，还存放着两千多台黑白电视机！银行天天追着厂里要贷款，厂领导也学会了四处躲债。整个六二信箱，人心已经完全涣散，生产早就停了下来，谁都不去上班。
只有一些对企业充满感情的老师傅，还在每天坚持擦拭设备。
银行的贷款一拖再拖，信贷员被领导追得急，也发了狠，每天不去银行上班，直接到六二信箱，坐在党委办公室死等，一幅你不出来我就不走的架势。
不还贷款可以，人家也不再给你新的贷款。
厂子现在的情况，没有进帐，帐上也没有钱――有点钱就被银行转走，想坐吃山空都不行。厂里职工苦熬了六七个月，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家里的存款都快见底了。如果厂里再不发工资，工人们是真的要饿死了！
有些厂里的年轻女工，甚至偷偷跑到了立交桥下，干起了卖肉的勾当！
为了生活，她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顾不得脸面，嫖客们只要出二十块钱，就可以来一次……
“你不要说了……”
张瑞光眼睛里，泛着泪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阻止郭凡再说下去。他用力仰着头，让眼泪不至于掉下来，嘴唇剧烈地哆嗦，鼻翼不停地抽动。
好一阵子，他才用力抽了抽鼻子，大口喘着气，颤抖地开口说了一句：“工人……过得实在太苦了！我们对不起他们！”就忍不住，迅速转过头，起身，大步走到窗前，背对着郭凡，不让郭凡看到他流出来的眼泪。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恢复平静，重新坐回来。
“六二信箱的问题，不是他们一家的问题，而是几十家、成千上万家的企业，共同的问题！这在益都市，在西平省，乃至全国，都是……普遍现象！我们的国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很重！”张瑞光的神情，极度悲怆，声音再次出现了起伏。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和一下情绪。
“有一种声音，认为把帐抹平了，就可以重新开始。可事实上，国家在去年初把帐抹平，给了所有的企业一个机会！但又怎么样？没有一个良性的经济体制，什么都是无用功！这才多久，一年，一年啊，他们就又把厂子，搞到垮掉的地步！他们自己天天出去大鱼大肉、生猛海鲜，吃喝洗浴，却让厂里的职工去卖儿卖女！他们这是犯罪！”
张瑞光的情绪，又一次激烈起来，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在房间里，急促地走动。
“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关键时刻！改革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改，立即改！
但是怎么改，我们作为执政者，也必须要慎重。我们的每一个决策，都事关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生死，由不得我们随性妄为！
我们再不能出现，像六二信箱这样，靠拍脑门字作决定的领导了！
郭凡，我这次叫你来，就是听说你们高新区，准备搞一个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搞这个公司的初衷是什么？其中的利弊，你是否有过清醒地考虑！”
“是！”郭凡明白，这是今天谈话的重点，不能说服张瑞光，他的计划就不可能得到实施，“我们推出国有资产管理公司的最主要目的，就是实现政企分开。”
“政企分开，不错，这是一个好想法。我们的政府，现在就是政企不分，政府又要指导企业生产，又要严格限制他们，让企业无所适从。久而久之，养成了他们自己不动脑子，一切靠政府的习惯。
但是，你怎么保证，有了国有资产管理公司，就能做到政企分开？
你在政府和企业之间，加了一个国资公司作为缓冲，我觉得这个思路很好。但你想没想过，国资公司表面上是一个管理公司，实际上，它也是政府的一个组成部门。
你如何确定，当下面的企业经营困难时，国资公司不伸手去帮扶一把？
如果国资公司神了手，那这样的国资公司，又和我们现在的政府管理部门，存在着什么样的本质区别呢？”张瑞光的问题非常尖锐。
作为一名经济学院的教授，他对西方经济学说有着深入研究。虽然没有实际操作过，但对其自由竞争原则，是极为欣赏的。
他认为，只有展开自由市场竞争，才能让企业在激烈竞争中，不得不强化自身，力求进步。反之，则将被市场淘汰。
对于个体经济，大概会出现起起伏伏。但对国家整体经济而言，却会在这种内部淘汰中，去伪存真，淘汰适应经济规律的个体，留下充满活力的企业，从而达到整体社会经济的健康良性发展。
除此之外的种种措施，都是缘木求鱼。
所以，他绕开了一些容易引发争议、混淆重心的概念，直接指出国资公司，可能存在的最大弊端。
郭凡毫不躲闪地直射着他，平静地回答道：“那就破产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瑞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抠了一下，又反问道。
“我说，如果国有企业中间，有些企业不能适应市场竞争需要，在竞争中落败。那么，就按照市场规律，被淘汰掉，破产好了！”郭凡作了更为正面的回答。
“等等等等！”张瑞光作了个手势，让他不忙解释，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把他的话重新消化了一遍，站住，“你这不是画蛇添足么？既然你准备实行市场规律，允许企业破产，那又何必再成立一个国资公司？重床叠架很有意思么？”
“当然不是画蛇添足！”
郭凡毫不迟疑，立即反驳。
“私营企业破产，因为经营者就是出资者，所有的损失，都由他们自身承担。包括工人，也只能自谋出路。
但国有经济的股东，是国家！
严格地说起来，我们现在的计划经济，就是一个大托拉斯。只不过，这个托拉斯既管政，又管经济，政府班子身兼二职，结果闹得四顾不暇。
我们成立国资公司，就是将这部分经济管理职能，完全从政府身上抽出来。
那么对于国资公司来说，下面的各个工矿企业，就是整个大公司下面的分支机构。一个分支机构经营破产，没什么奇怪。
我们可以根据需要，权衡这个分公司是否重要。非重要的企业，可以将资产清算以后，打包出售。重要的分公司，则可以将原有经理人辞退，如果是公职人员，且存在渎职行为，那还要追究他的渎职过失。
然后，成立一个全新的公司，来参与经济运行。
所以，这是一个将所有国有企业视为一个托拉斯集团，以国资公司作为董事会，以利润为考核点的现代企业管理模式，并不简单视为政府的一个管理部门。”
张瑞光默默地思考着郭凡的话。
大托斯这个概念，他是接受的，国际上的大型托拉斯企业，大家都很清楚。并没有因为规模大，便出现运转不灵的状况。
国内目前的经济形势，之所以恶化，说穿了，还是源于计划经济。
生产靠指令、销售靠政府网络，久而久之，就让企业养成了一切靠政府、依赖政府的习惯，年深日久，就完全丧失了市场经营能力。
如果在一个正常的市场经济体系中，是否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公司化经营么？
张瑞光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