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声动,鱼龙舞。
哝哝私语低笑的盛装丫鬟们捧着朱漆盘走廊间穿梭着,翠绿的庭院中暖风和煦,上将军府上下一片欢欣祥和气派。
细水,小桥。我扬手拂过青铜栏槛,柔丝般地在我心里划开一圈涟漪。回过神来,一袭青衫的也鲁已在桥头向这边好气地笑着,我红着脸定是少见多怪了,匆匆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携手走进院落里那间主厢房里,他兴奋地上前推开雕刻有花鸟的镂窗,日光朗朗地映入精致典雅的卧房香氛袭袭。
“喜欢么?这屋子我重新叫他们装饰过了。”他转身像个孩子似地抬起浓眉咧嘴笑开了。我缓缓地踱步赏玩着崭新的一切。
新婚的新房,在我心里总是红艳艳像血一样,这里却是藏青色带着江南的古典韵味,我手摸摸厚重的窗帷质感不禁问道:“为什么不是红色的?你怎么知道我讨厌红?”
害怕,害怕红烛昏罗帐,害怕粘滞的如血的,红。
他先是一愣又笑着说:“只是感觉到而已,”话锋陡地一转,“今天的客人只有几位你真用不着自己准备晚宴的,有那么多的下人叫他们忙活好了。”
我硬要自己准备几样节令的美食:点豆腐沾辣酱,各色家乡小吃,火锅鹅肠……那天给也鲁一一介绍的时候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连连叫好。吩咐长丫鬟芯莲备好食材我就抡起袖子下厨了,也鲁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奇怪的菜肴?”他一脸馋样地看着我熟练地切抹着红亮亮的辣椒再把烧化的糖点洒在脆生生的油果子上。
“原来闲得没事就喜欢研究这些,”我端起一个小瓷碗,“来,你尝尝这个。”用筷子把一块冒着热气的火锅冒菜塞进他嘴里。
“呜……好吃……真好吃。”他努着嘴巴说,我看着他幸福地笑了,想起,那些准备两个人饭菜却终是一个人享用的周末,感到有些恍然。
从前,从前的日子,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我又怎样迷失在无尽冰冷的等待里我又怎样在碌碌人世里挣扎着那些名那些利,终究看不穿看不穿自己摧残了自己毁损了人生。
庭院里搭起盛夏乘凉的丝绸凉棚,执事丫鬟芯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撒开裙摆的女孩子们上菜布桌,门廊那头房门伙计陆陆续续报出了宾客的来到。
“这位是樊雨朦樊公子,他家祖历任楚沂九卿的太常一职,父辈为人刚直不阿为人景仰,幼年一直是我的知己读伴。”也鲁走下府门阶石挥手将一位风度不凡的长脸书生引荐给我,我微笑着报以一揖。
“这位……逄雷逄司徒大人,也是我自幼相交的习武勇士。”这一位身材高大的蓄着武士胡的将粗壮的手拱一拱道:“少夫人。”
“这一位……”
虽然只邀请了几个也鲁交游的公子王孙,却个个文质彬彬俨然书香门第举止不凡。但是国家战事将要突袭,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免露出些惨淡之色。
我心中一阵沉郁嘴角一挑轻道:“本是国家危难非常之时,如此筵席自是寒酸,还请各位多加包含,只愿,家国上下能一心并立抗敌……我……妾身相信,有各位少壮豪杰在楚沂一定夺回天道。”
那位书卷气十足的樊公子“腾”地站起身来双目炯炯洪声道:“少夫人一个妇人家可以有如此见识和气魄,国家何愁缺兵少卒何愁不可与那残暴不忍逆天行道的庆玄公抗争到死!”
众位公子们纷纷起身立誓拼死保国,我心里一热看着身边的也鲁,他嘴巴半张着惊讶又欣慰地看着我,终默默在桌布下握紧了我的手。
沉闷的婚宴变成了一腔豪情,交谈间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细细地滑过留下不舒服的痕迹,是什么呢?
忙碌了一天,深蓝的夜幕徐徐降下后我们终于可以两人相候了。“你累了吧,”他唤来我的贴身使女叫她去准备洗澡的热水,疲惫地注视着我快要睁不开的眼睛说:“你今天也早点回房休息吧,我还有公事要办。”
我欲言又止,我应该体谅他才是。楚沂国上将军的公子就算是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日里也还要上书强支山河的对策,朝中宰辅前些日子里不断派人来访传递些军机折子,看来离战事来袭也不远了。
泡完澡,我披上一件月白中衣就着明朗的月光顺着雨石小路走到也鲁门外,一个静静守候的丫鬟正想开口唤一声“少奶奶”被我呵止,我轻轻推门进去。水雾朦胧,烟气升腾。
泼水声,也鲁在青纱帐后面木桶里洗澡。地很滑,我小心地走上前去。暖暖雾气中看见他身体沉在水光粼粼的桶里头发湿湿的贴在脖子上。
“你腿受过重伤,我来帮你吧,”我忙挽起宽大的袖口。
“不用,“他惊惶地回过神来看着我,“你来这里做什么?”身体完全隐在热气腾腾的水里。
我佯装生气地笑了:“怎么,你看不上我么?夫君。”扬起一个巴掌装作要打他。
他蓦地一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我没有……那,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浴袍吧。”
我转过身来时,他已悄悄地套上了短衫,直罩到大腿上,我没好气地把浴袍抖一抖递给他,心里暗自笑到:“还真是个封建保守的家伙!”
他慌忙地接过袍子披上,上下的带子都系错了。我好笑地伸手帮他拆下再系好,他小小地反抗一下就顺从了。我的指间滑动着,不小心拂动他短衫的下摆,他瘦削的腿那么白净那么瘦,怎么会是这样?
我惊异道:“也鲁,你腿上的伤疤怎么一点也看不见了?”
他从我手里猛地夺回衣带,神色仓惶道:“什么……你说伤疤啊,早就让我爹叫神医来看过消掉了,你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
心里却隐隐地觉得不对,是我在山洞里帮他包扎的刀伤,那么深流了那么多的黑血……我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不会的,那伤那么重,我不放心你让我再看一下……”
他猛地推开我的手,我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进满是热水的木桶里,无限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挥着手里的方巾一脸暴怒地吼道:“我理解你的难处,也请你体谅我好不好,干什么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举动,我娶了个什么不算妻子的妻子!“
水甩了我一脸,我愕然地立在澡盆旁,心里的潮水一瞬间全都悒悒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捂住嘴和臂狠狠地抽动着。
一声叹息。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默默走近搂住我的肩膀,“最近可能太累了……”
“累?”我忍不住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他眼中有隐忍的痛苦和烦忧,那么深的噩梦。
“还不是父亲的事,”我在他的肩头渐渐平息下来,他身上有一股奇妙但异常芬芳的草药馨香让我不由心醉,“他好像已经帮鬼泣搞到了庆印皇军的机密地图……一切都快了……”
好一会儿,他缓缓放开我,眼眸低垂地走开。
“你去哪里?”我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唤道。他疲惫地转过身。
“我回房去了,你好好睡吧,”漆黑的剑眉深锁,“别担心我了我可以应付过去的。”
我支支吾吾地拧着双手:“我们……不住一起的话……下人们会不会说些不好听的话……我不想让你……”
他不耐烦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就对他们吩咐过了,是我自己不愿意的。”
“你就放心吧。”他推开门走进晚来的习习凉风里。独留恍恍惚惚的我迷失在无边的迷惘和自责中。
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欠我的,我却欠你一生。
独自走在灯笼朗照的花间小径,一片花香氤氲熏人。
……“少夫人如此胆识”……“少夫人是何方人氏”……“少夫人”……
脑袋疼得快要炸掉了,我不由得运气止住胸腔里上窜的那股邪气,突然一个念头滚雷一般炸开在脑海里:那些白天的宾客,口音都是那么熟悉绝不像是楚沂南方的语音,倒像是,倒像是我早已听惯的庆印语!
怎么会?这个全局难道是也鲁和鬼泣宗一同设的局?按住突突直跳的胸口渐渐我恢复了理性,也鲁的楚沂口音也不重呀。也许,我想,楚沂贵族的口音都相似吧。
天穹上,星空万丈。那条水路铺成在前方,在如今我的每一个梦境。
曾经还相信着两人能够并肩走过春夏秋冬走过这一段悲哀的脉脉水路,现在的我,为何心里隐隐浮着那些冲不散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