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拜新月盈盈绮罗香梅月圆滟滟八宝妆
“今儿是上元节呢。”
女孩子依在门扇边,冲屋里梳妆人笑道。
影影绰绰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修眉端鼻,娟秀文雅。明艳绝伦,妩媚可喜。
纵是藕官,一眼望去,也不禁愣了片刻。
豆蔻梢头,笑靥如花……
方要开口时,豆官从旁边噔噔噔跑过来,口中还嚼着糕粿,含糊不清道:“藕官藕官,你还不过来吃元宵,在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芳姐姐等了你大半天了。”
眼神转到那女孩子身上,忽地一滞,“呀,菂官姐姐,你这身打扮真好看!”
平时只是绿衣素衫的少女,偶尔秾饰一番,倒有些绮媚的味道。菂官今日着意妆扮过,裙衫颜色鲜丽,唇心一点红,恰似杏花艳。薄粉敷面,如春半桃花,身上隐约传来盈盈香气。
菂官羞红了脸。
豆官绕着她啧啧称赞半天,才疑惑道:“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屋说话?芳姐姐去小厨房要了汤团,你也来吃!”说着,便要把她拉进屋子。
藕官忽笑道:“你和芳官先吃吧,别等我们了。”
“为什么?”豆官有些困惑,“汤团凉了就不好吃了。小厨房现煮好送来的,冰糖芝麻馅,可香可香了……”她还待再劝,内室遥遥传来一声娇喝,“回来!”
众人一时摸不清在说谁。
默了半晌,里面的人又慢慢道:“汤团我只要了两碗,分,怕是也不够分的。”
豆官就冲着藕官挤挤眼儿。二人心照不宣,各自笑起来。
藕官轻声道:“芳官又闹小孩子脾气了,还不如咱们炒豆子乖巧听话,阿豆你说是不是?”
豆官捂嘴偷笑,圆圆的脸上一团喜气。没等芳官再次发作,她冲藕官摆摆手,哼着小曲又回屋去了。
雨长苔痕侵壁砌,月移梅影上窗纱。
天儿慢慢暗下来,荣国府内宅次第点起灯。霭霭烟香,煌煌烛影,端的是百年富贵人家。檐下灯笼,十五月皎洁。竟不知谁者更亮、谁者更圆。
沁芳河上,藕香榭中,处处可见五色琉璃。就中映衬烛火,一池花团锦簇,灯火与明月上下辉映,远远看去,恍若仙境。
屋里二人却不甚在意。
外面热闹得很。据说今年的灯会,金陵知府要大办。太平门那里扎的鳌山足有十来丈高,彩灯万盏,灯油所费不知凡几,听积年的老嬷嬷说,“比往年多了两倍有余”。
金陵城的灯会一向是最有名的,年年元夕,都有无数小孩子贪看花灯与家人走失……咳,虽然此例不佳,却可以想见元夕灯会之繁盛。还有大胆小娘子在这一日与情郎会面,这也是约定俗成。
不去外面观灯,呆在家里做什么?
今夜无宵禁。
藕官特地找了一件青袍穿上。她是扮惯了小生的,手摇折扇,头戴方巾,倒也有模有样。
菂官抿嘴直笑。
藕官忙道:“怎么了?”
菂官不答。据说唐时嫁娶,新郎着朱红喜袍,新妇穿青色嫁衣,她们却反了过来。
她想着便有些羞赧,脸上微微发红,更觉柔婉缱绻。
却见藕官正正衣冠,上前一揖,含笑说道:“小生叨扰,这厢有礼了。今夕元宵,灯市如昼,端的是太平年景、繁灯霁华。小生痴长一十三岁,竟不知秦淮河怎生去处。烦姐姐领我赏鉴赏鉴,可好?”
没等菂官答言,她就抬起脸,仿佛很讶异地叫:“咦!这位姐姐,你怎地独身在此?灯市人多,拍花子尤甚,姐姐这般容貌,这般容貌……身边竟无姊夫相伴?啊呀呀,这可怎么了得……”
望着菂官呆愣愣的神情,藕官伸出手,忍笑道:“既如此,何不偕侬同游?”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菂官方才回过神,推了她一把,娇嗔道:“好你个小油嘴!”
藕官却不以为忤。她佯装出一副轻佻的样子,持扇子挑起菂官的脸庞,细细地打量一番,轻笑道:“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她凝视着菂官,眼眸中透露的些许认真,星河烂漫亦不可比拟。
菂官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
*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
车马喧阗,人间烟火,恍惚如梦。
两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戏子,乍一出门,便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人真多啊——
这是她们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
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欢声笑语,密密层层的洒金簇簇……街上被灯火映得通红,那些盛装的游女们翩然而至。雾鬓云鬟,捻金雪柳,说笑个不停。
不知有多少浪荡才子与她邂逅,喜结良缘。又有多少金簪宝钗在此遗落,从此得遇良人,上演一出风流绮丽的《紫钗记》。
是秦淮河畔,小粉桥上,还是桃叶渡的乌篷船?
菂官终究改不了读书人意气,叹息似的喃喃自语,“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不知临安府的元夕是否如旧?
藕官没听清,扭头诧异道:“你说什么?”
菂官自失地一笑,摇了摇头,主动牵了藕官的手,“走罢,咱们去看灯。”
人群里挤挤挨挨着。一路上走马观花,灯影烁烁,也不大分得清到底什么是什么,听着身边男子卖弄似的指了灯,给心上人看,“这是鱼灯,这是走马灯,这是龙凤灯……那个?那个是虾蟆灯呀!傻囡囡连这也不晓得”,惹得女子大发娇嗔,倒也有趣。
不远处有一个彩灯铺子,人不多,三三两两站在那里猜灯谜。
藕官正待上前,口中犹自笑说“你喜欢哪个?我猜了送与你”时,忽见一对佳人携手而来。那少年笑得十分开心,衣饰华丽,生得面如傅粉、风流俊俏,竟是贾蔷。
灯下猜谜,他急得直挥扇子,出手阔绰。
女子言笑晏晏,声音娇脆,宛然是龄官形容。
藕官惊得说不出话来。
菂官悄悄扯了藕官一把,二人没有打扰,静静离去。
走在路上,藕官忽然道:“方才那个灯谜的谜底,应当是苏小小,蔷二爷说错了。”
菂官掩了嘴笑,“那盏灯他们是注定拿不走的了。”她想了想,又好奇地问,“题目是什么?”
藕官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菂官一时竟痴了。
倏忽,身旁仿佛一滴水溅到油锅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起来。
“焰火真漂亮呀……”
“如今太平盛世,繁华已极,圣上贤明!”
“城里放烟花了,”藕官忙拍她,“你看,你快看!”她顺着藕官的手,抬头往上凝望。烟花易冷,就如同一切美好的东西——回忆、玻璃画、走马灯、星光、水纹、指尖的雪,可遇而不可求。数不尽的星子漫飞,洒在天上,就成了火树银花,毕驳声不绝。偶然落下一星半点,却独在意中人的眼睛里。
今夜,星河与清冷无干。
菂官想,无论多少年之后,自己依然会记得这一天。
直到人群各各散去,身子有些发凉,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她随着人潮慢慢往前走,攥住藕官的手,紧紧的,没有松开过。
二人像小孩子那样,踏文德桥走百病。身边小童噔噔噔跑来跑去,欢笑声此起彼伏。
过了桥,去秦淮河吃糖葫芦。山楂里夹一片小小年糕,清甜微酸。这是夫子庙的新意儿,比平常的糖葫芦解腻。
菂官见藕官喜欢,忍不住把自己这半串递给她,细声细气地请她帮个忙,“好酸,我不要吃了……”
藕官忙接过来,大口吃掉。
菂官就撑着头看她,满心满眼,只觉得这个人最好看,连嘴角糖渍都透着几分可爱。
“你慢些儿吃。”菂官掏了帕子给她擦嘴,藕官唔唔地点头。
街边支了摊子,有卖吃食的,“细料馉饳儿哎!热腾腾的才下锅的细料馉饳儿哎!”
“萝卜赛梨,辣了换!”
“桂花赤豆酒酿来——炸糍粑!——红糖浇的炸糍粑!”声音甜润软糯。
菂官因问道:“你肚子饿不饿?”
藕官笑道:“不大饿。不过……今儿是元宵节,咱们只有吃一碗元宵,才能叫做圆圆满满呢。”
她冲那卖汤团的小姑娘笑一笑,问清多少钱一碗,讲明要什么什么馅儿,就道了声多谢。
小姑娘很漂亮地红了脸,回身下汤团去了。
菂官斜睨她一眼,嗔道:“藕官,你又作怪!”
等到汤团端上来了,藕官才指着盛得满满的碗,大言不惭道:“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你瞧瞧,她足足往碗里多放了——”她拿勺子搅了搅,“一、二、三,三只汤团!还不都是为夫的功劳?”
菂官咬着唇笑,抬手给了她一下。
藕官呲着牙揉肩膀,反手拨了两个汤团给菂官,“你爱吃豆沙的,给你。”
少年美如冠玉,女子姿容端丽,看上去如同一对璧人,很是般配。馉饳老翁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这位娘子好福气!郎君这般俊秀,又懂得疼惜人……”
“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
二人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看着面前热腾腾的汤团,菂官却有些恍惚。
以前在家里,上元节时,常要吃一碗祖母亲手做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浮元子,团团圆圆。然后被乳娘抱着,出去走百病、逛灯会。通常撑不到那时辰就困了累了,偎在乳娘怀里睡着了。
仅有的一次没睡着,却是见自家的二姐姐手上提了一盏琉璃绣球宫灯,好看得很,她一见到便立马精神了。那是表哥送给二姐姐的,他们自小定了亲。表哥也送了自己一只可以拖着走的兔子灯,可是她却觉得不如二姐姐那盏好看。
她一下子就扑过去,小手抚着琉璃。真是漂亮!却没留意到二姐姐双颊绯红,眸子里漫着一汪春水,喝醉了酒似的,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
那时自己还不懂得为什么会那样,只是追问乳娘,二姐姐怎么了。乳娘呵呵地笑着,说,“姐儿大了,就懂了。”
后来抄家时,圣上有令,十五岁以上女眷皆卖入教坊司。二姐姐不堪受辱,自缢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好烫呀,把我眼睛都给熏湿了。”
藕官忙把自己那一碗端过来,说:“你吃这个,我方才吹过了,这个不烫。”
菂官笑吟吟点头,舀起一个吃了。心里却忍不住想,吃了元宵,真的可以圆圆满满吗?
藕官好像觉得这问题很匪夷所思一样,扬眉笑道:“当然了!”她思索了一番,又说,“不独我们两个,就连梨香院的姊妹们、大观园的姑娘们……还有龄官和蔷二爷,也会圆圆满满的。”
菂官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她指着汤团,笑盈盈地说起元宵节的典故来。而后又渐次转到秦淮河,谈论起多少多少文人雅士,妩媚风情。
她描述得那样美,藕官不大信,反驳道:“抵得过姑苏的京杭大运河么?”
藕官是姑苏人。
菂官微笑道:“各有各的繁华,各是各的光景。”
金陵一梦,姑苏故约。
我已沉溺在这场梦里。
河舫竞立,灯船萧鼓,这说的就是秦淮河。
十里秦淮,河水略有厚腻,仿佛六朝金粉倾在一处。水纹漾漾着,深沉的梦影里,有一种迷朦的黯淡。
大画舫上灯火通明,繁弦急管,热闹非常。伴着桨声灯影,船舱的玻璃上,倏忽变换如走马灯,隐约映出星桥点点,花满画楼。
船檐下张结着灯笼,青衣小童立在船头,悄悄横出一支笛。衣袖翻飞,飘飘然如神仙中人。似乎那纷纷然的热闹、灯烛晃耀的大画舫,也兀自寂寂起来。水是缠绵的,月是青青的……
人都道,世上之事,无非水满则溢,乐极生悲,就连这水中月影亦不能免俗。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徒劳?
她们挑了一个少人的地方坐下。
水面上银光粼粼,华灯亦真亦幻,朵朵如红莲。月榭风台,聚火散星,远远传来弄筝之声。
菂官望着河上花灯,轻轻地说:“琅嬛命薄,无福赏灯。”
她叹的是《折桂令》的女主王瑗。
想那琅嬛既是大家女,怎会缺一个灯会看?
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和心爱的人一起罢了。
没有你的灯会,索然无味。
“能与你一道看灯,我也不枉……”
“不枉什么?”
菂官只是柔柔地笑着,挽着藕官的手,头挨在她肩上,蹭了一蹭。再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的时光了。
她的脸冰冰凉。靠过来时,藕官伸手捻了捻衣袖,皱起眉头就开始说她,“打扮得这么好看,其实全是花架子。好冷的天,竟敢只穿夹的?”
藕官沉着脸,嘴上数落不停,一面却不住地搓她的手,“我告诉你,风寒就是这样染上的,你别不信……回去就灌你一碗姜汤,放最辣的胡椒,最老的姜……我要嘱咐柳嫂子,非得切得碎极了,全都咽下去,不许倒,不许吐,我要盯着你喝完……”
在藕官的絮絮叨叨中,菂官蓦然发现,那个问题,已有了答案——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徒劳?
不,不。
纵使以后再多坎坷,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她待我是真心的。
藕官忽然停住嘴,小心端相着她的脸色,忐忑问道:“我说你,你不高兴啦?”
“没有,我还是很欢喜呀。”菂官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拍拍裙子上的灰,“走罢,咱们去街上。今夜元夕,没有宵禁。”少女扬起的裙摆,散乱的碎发,都比不得她眼中那点星子似的璨然。
这次换作藕官来携她的手。
二人相视一笑,提着方才新买的明瓦绣球灯,朝那灯火辉煌处走去。
这正是: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