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惊喧豗优伶讨公道踏马阵三英战阿婆
烟尘四起,气势汹汹。
为首的一个女将,姓花名芳,缀一官字。
偏将豆官、艾官开道两旁,穿戴着一身武旦的行头,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花将顾盼曰:“谁敢去战?”
龄官身后转出一女,高声道:“末将愿往!”
众人视之,见此女垂髫短发,面目敏捷,身系宝刀,不施粉黛,暗合“惟大英雄能本色”语。正是葵官。
看官谓葵官系谁?枕霞旧主座下一员骁将也!
夏婆子瞟视一眼,嘲道:“插标卖首,黄口小儿,何出此狂言哉!”
激将法一出,谁与争锋!
葵官大怒,奋力扑去。
二人你来我往厮杀几招,终因夏婆子心黑手辣不要脸之故,葵官不敌,败退。
夏婆子仰天长笑,“活活活活活……”
花将大为不忿,横枪立马道:“我耶律雄奴来也!”头戴威风凛凛大卧兔儿,足蹬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满月涨红,秋水瞋视,呼喝之声不绝于缕,端的是雄姿英发,巾帼女娘。
且看她:英姿飒爽犹酣战,美优伶香汗淋漓,两人直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把个夏婆子撮弄得死去活来,欲死欲仙……呸!
芳官一时疏忽,力有不逮,便被夏婆子的掌风儿刮到面皮,嫩脸登时扇红一片。
豆官见状,气得鬓角都冒出青筋,娇叱道:“芳姐姐且慢,我来助你!”
她与艾官对个眼神,挟雷霆之怒,裹风云之势,哼哈二将同时出手!
豆官先便一头,朝夏婆子肚腹撞去——啊呀呀,真好机灵儿!
原来这人肚里有五脏六腑,最是要害处,豆官原饰小花脸,熟读兵书三千卷,素知“擒贼先擒王”之说。
别人是拳拳到肉,她却是另辟蹊径,出手快如闪电,杀伤力果然更大。
“好身法!”王瓒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
果然,夏婆子冷不防被撞得一跌。还没等她落地,那两个也便拥上来,趁热打铁,誓要将夏婆子制伏。
三人围住夏婆子,转灯儿般厮杀,余人皆看呆了。又有春燕还未反抗,便被降服。拖到一边去了。
两军酣战,旗鼓相当。初生牛犊对阵老而弥坚,正是难分伯仲之际……花将不禁皱眉。
此乃心腹大患也,迟则生变,必得速速解决!
她觑个空儿抽身出来,暗命艾豆死守城门,决议调兵遣将,分三路讨之。
正商讨时,斜刺里竟杀出个蕊官来。
她披散着头发,从竹丛旁发了疯似的冲出来,对着夏婆子扑上去又撕又咬。
“你敢打我藕官,你敢打我藕官!死婆子看我不捶死你!”
众人皆惊。
“你打她,你打她,你竟敢打她!”蕊官喃喃着,嘴里颠来倒去,好像只会喊这句话。
她使出浑身力气,把夏婆子按在地上,不要命地又踢又打,几乎已丧失了理智。
“你敢打我藕官……你凭什么打她!凭什么!凭什么!你竟然敢打她!”
蕊官状如疯魔,满脸都是泪。
王瓒不免动容。
此时的蕊官,就像一只被伤了崽子的母兽。
纵然付出再多代价,她也不管不顾,在所不惜。
夏婆子被她压着打,竟是根本还不了手。
众人默然,悄悄让开了去。
一时间,园内只听得到蕊官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与夏婆子的哀嚎声。
真是风水轮流转!
麝月险些笑出声来。她站在旁边静悄悄看了一会儿,见夏婆子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含笑上前,劝止道:“好了,蕊官!我喊了你来,不是叫你打人的。”
蕊官充耳不闻。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透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光。脸也潮红得不正常。
麝月还真怕惹出个什么事端来,不好收场,忙道:“你看看藕官,她现在还直挺挺躺在这么冰凉的地方呢,脸上更是没一块好地方,青一点紫一点的,你快把她扶起来呀……”
一听“藕官”二字,蕊官好像回了魂般,松开夏婆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抽打时太过用劲,娇嫩的手掌心已经肿起来了。
蕊官轻轻地看了看周围,这才慢慢走向王瓒,半跪下来凝视着他,眼神温柔无比。
她轻声说:“傻藕官,她打你,你难道不会还手?”
王瓒嗫嚅道:“没事,我还好——你手没事吧?”
蕊官捧着他的脸,闻言一怔,然后微微绽出一个笑,摇头道:“不要紧。”她细细地抚着他脸上红痕,“痛不痛?一定痛极了。来,我给你上点药。”
她倾过身子给他涂药,眸中尽是认真。
王瓒暗自叹了口气。
转头,却见到夏婆子淬了毒的幽幽目光。
麝月自然也看到了。
她嗤笑两声,慢条斯理道:“论理儿,这话原不该我说,藕官是潇湘馆的丫头,主持公道,也应紫鹃来主持。可林姑娘身子骨弱,这几天又正病着,潇湘馆上下,哪个不是忙得人仰马翻?就是雪雁,撑着病体,还要给姑娘烘烘小手炉什么的。我过来正是奉了宝二爷的命,给林姑娘送东西来的。若不是恰巧路过,还不知藕官被你打成什么样呢!”
夏婆子不服气,叫道:“麝月你自己来看!藕官这毛丫头竟敢伙同外人打娘!忤逆!不孝!搁在外头,是要被砍头的!这起子没王法眼里没娘的小蹄子,不得好死!”她一面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一面拉了麝月的手诉苦,然后对自己身上指指点点,“你看我脸上身上,还有手上,你看看这抓的咬的!春燕也是看见的——诶,死丫头人呢?”
春燕早跑了。
看夏婆子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麝月无奈叹了口气,也不想跟这糊涂人多说废话,简短道:“好吧,我去禀明了平姑娘,让琏二奶奶来处置好了!”
夏婆子见麝月神色不似作伪,慌乱起来,“我打我自己不听话的闺女儿,怎么了?纵是琏二奶奶,也不能说什么吧!”
麝月道:“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小丫头纵有了不是,还有管事妈妈们说教,还有主子责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有没有个规矩!”
“想是老太太、太太不在,你们就翻了天了!林姑娘正病着,惊扰了她,老太太回来若知道了,不把你打四十大板发卖了,那是说不过去的!”
“前儿是何婆子横冲直撞进来,为了个洗头的东西要打芳官。今儿又来个你。果然亲姊妹俩,行事做派都如此相似,净钻进钱眼儿里去了?要我说,真个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花用了人家的月钱银子,叫你一声干娘,你就真成了祖宗爷了?”
夏婆子犹不服气,叫道:“俗语说得好,一日为娘,终生是母,打你骂你,也得受着!麝月姑娘,藕官她虽不是我【哔——】里掉出来的,可既认了老娘,老娘就得管她。这难道不耗费心力吗?她尽点孝心怎么了?月钱银子既交到我手上,岂有再要回来的理儿?”
芳官冷笑道:“花言巧语,哄了咱们的钱,倒有脸说。”
夏婆子怒斥道:“敢是前儿你娘打你手太轻了,这样没规矩眼里没长辈的东西,我定要告诉姐姐去,让她再收拾你一顿!”
蕊官忽然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冷冰冰,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夏婆子想到方才蕊官的疯状,打了个寒颤,不敢吱声了。
麝月附耳在王瓒旁边说了几句。
王瓒道:“蕊官回来,犯不着跟她一般计较。”
蕊官有点生气:“藕官你好不记事!”她想了想,又微微笑道,“她是你干娘,可不是我的,且看我教训她。”
一物降一物,夏婆子面露惧色。
真是怕了蕊官了,这个疯粉头儿!
王瓒忙上前拉了蕊官回来,温言宽慰几句,她冷哼一声,这才罢休。
夏婆子正要溜,他慢悠悠道:“干娘,咱们的事还没有完呢。”
芳官几个不动声色地堵住门口。
夏婆子满脸不可置信,指着王瓒,手直打颤,“你你你……”
王瓒微微地笑,“你打我九巴掌,她们也帮我讨了回来,咱们两厢算是扯平。”
夏婆子松了口气。
还没等她那口气松掉,他就不紧不慢接了句:“可是这事并没有完——方才辱骂的话,还有你吐在我身上的唾沫,还记得吗?我想干娘你也没有到老糊涂的时候。”
王瓒沉吟道:“要不这样,你跪下来磕两个头,或者,把刚才那口唾沫再吃进去?”
豆官等人纷纷拍手嬉笑,大赞王瓒宽宏,有容人之雅量。
夏婆子一口痰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憋得涨红了脸,难受极了。
这他娘的才是个狠角色!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夏婆子捂着胸口,索性也学王瓒,趔趔趄趄就势往地下一躺,虚弱道:“老婆子不行了,这是真的不行了……”
“藕官啊,你只看到干娘收着你的钱,怎么就记不得干娘一点好呢?想当年,梨香院里唱戏时,我把你们伺候得多好?顿顿宰牛烹羊,杀鸡煮鹅,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齐齐整整……”
那也是看在娘娘和钱的份上!
芳官冷笑。
如今散了戏班子,戏子们分到各姑娘手底下,再不似从前进宫唱戏时的风光,赏赐也没了,和府里普普通通的家生子丫头一般无二。
婆子们想着丫头终要配人,自己是干娘,又是唯一监护人,天然便握着干女儿的前程。小戏子以前再怎么傲气,如今可得低下头求自己吧?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干娘算盘打得精,戏子也不是傻子。干娘能比亲娘?对自己真有那么好?凭什么吃我的喝我的还要骑在我头上?
种种矛盾便因此纷至沓来。
夏婆子仍在絮絮叨叨,“想当年,我服侍你一个不够,还要服侍菂官那个病秧子。这不是认了女儿,竟是认了两个活祖宗!日日熬药,熏得屋里气味都变了,活像药罐里泡大的——”
芳官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克扣藕官月钱,不让她给菂官买药,菂官何至于……”
夏婆子闻言激动极了,啐道:“放你娘的屁!什么叫老娘克扣月钱,老娘什么时候克扣了她月钱!是菂官自己没福气,病歪歪的喝药也不起效用,还糟蹋了那么些好东西,这可都是老娘用银子钱买回来的!”
“病死活该!”
芳官捏着拳头冲上前,恨声道:“你有种再说一遍?你有种再说一遍!”
王瓒环顾四周,笑道:“既这样说,那不如咱们一起上好了。活生生把你打死在这儿,想来也不会有人看见,打死活该。蕊官你们说是不是?”
蕊官大声应,“是!”
夏婆子吓得连退几步。
芳官红着眼睛,“不给钱罢了,你倒会做好人,破瓮里翻出些陈谷子烂芝麻,什么药渣儿,熬了煮了,骗我们说是请大夫按药方儿煎好了的,哄了菂官喝下。”
“又说姑娘家家,不好出去走动,我是干娘,我帮你们请大夫看病抓药。结果拖着拖着,拖着拖着……拖到最后,她就那么一病殁了……”
“怕不是你毒死的?”
“这安的是什么心!”
“夏婆子你谋财害命!”
王瓒乍听此言,心里浇了油的火似的。
莫名就涌起一股恨意,沸反盈天,一浪接一浪打上来,感觉脸都烧烫了。
他牙齿打着颤,格格有声,眼内出火。
他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情绪在体内翻滚。怒气填胸,蒸腾冲天!
他跌跌撞撞地扶墙坐下,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
在最后一霎那,王瓒看到蕊官焦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