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闭门羹藕官吃豆腐采花贼桑子撷艳棠
回了梨香院,藕官先去换衣裳。出门在外,换一身男子打扮比较方便,也不容易惹事。
上回出门还是游灯会那次。元宵节虽然热闹欢腾,可是戒备森严,女子出游无妨。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挑了件玄色粗布直裰,把脸抹黄了些。然后把碎银子搁在布袋里,贴身藏好。
拿这五两银子,在金陵城找个好郎中,然后抓药煎药,足够了。
她信不过贾蔷。
让几个姊妹瞒着教习,藕官孤身揣着银子,去街上找吴氏医馆的大夫。据说吴郎中精于内科,医术高明,各种丸散样样俱全。
拜寿、拿钱、换衣,出门时已是下半晌。一定要赶在酉时回来,再晚便宵禁了。她低头走着,步履如飞,看也不看街边卖胭脂的小贩,与担着花簪香粉的货郎。
拐过两条街,吴氏医馆赫然出现在眼前,此时已是下午,人却多得出奇。藕官等得心焦,奋力挤进去,捉住一个药童便问:“吴大夫在哪?”
这小子好生无礼!
药童斜了她一眼,“先生忙,等着罢。”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藕官实在等不得,便摸出几枚大钱,道:“烦小哥通融则个。”
医馆生意好,连药童也沾光,眼孔里如何看得上这几枚铜子儿?他哼了一声,拂开藕官,大摇大摆走了。
藕官无法,只得站在门边等候。等到日头西斜,心已灰了大半,却有一个医官打扮的老头走了出来,身上簇新的湖罗衣衫。
她疾步迎上去,问道:“吴大夫?”
老头矜持地点头,“正是老朽。”
藕官冲他作了个长揖,恭敬道:“内子有恙,不知先生……”
老头一听便怫然不悦,道:“老朽精于内科,又不是精于妇科!不医,不医。”
藕官还待哀求,这吴大夫却比酸秀才还迂腐,听都不听,直接让药童请她出去。
正夹缠不清时,有人忽道:“人家吴大夫不愿医就不医嘛,你还纠缠个什么劲儿呢?”
她愤怒地瞪着那人,却冷不防被药童一把推出门外。
“哐啷”一声,医馆大门关上了。
街上形形色色的来往的人,吆喝着做生意的小贩,背着孩子的妇人,外乡客扯着小孩问路,骑马的小吏,行脚僧行色匆匆,豆腐西施卖豆腐……远处三两声胡琴嘶哑,说书人清一清嗓子,“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有一苦命女,名唤……”
藕官四顾茫然,竟不知该怎么办好。
有人笑嘻嘻凑过来,“郎君看病否?”
藕官抬头一看,正是方才捣乱的人。
她没好气,打断他的话:“不看!”
“郎君可是要食言?方才吴老头那里,我听得清清楚楚,尊夫人身体抱恙,想是妇人病?”
藕官没作声。
那人又道:“不是小人夸口,这满金陵城中,谁不说我老胡医术高明?郎君不知,这名气大的大夫傲气又迂腐,不愿看妇孺,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又不知根知底,四处招摇撞骗。小人虽然名声不显,可是专精妇科,又有祖传秘方,包能治好。你看我这幌子上……”
这人自称姓胡,是个江湖郎中,擅推拿针灸,药篓子里丸散也不少。他一一取出,给藕官验看。
藕官不由得接了过来。她看着手中丸药,神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暗暗咬牙,下了决定。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吧!
藕官想着好大夫难找,好妇科大夫更难找,又兼从小唱戏,与外界接触不多之故,心思单纯,几句话被胡郎中哄得把订金乖乖送上。还商量着几时去贾府,抓些什么药来。
“先生,你……你可千万要把她医好啊。”藕官摸出银子,还是忍不住哀求道。
胡郎中胡乱地点头,只顾抢过银子,嘴里敷衍地应答着,“那是自然!”
她这时候倒多了个心眼,从怀中掏出契纸,找代写书信的人借了支笔,龙飞凤舞把契书写好,再让胡郎中按个红手印。
胡郎中掂着二两整银,暗笑而去。藕官也很高兴,菂官的病终于有了着落——提着的心放下大半,眼前热闹忽然好看起来。一天没有吃饭,她这时候才发觉腹内空空,饿得不行。
她在摊子上买了碗什锦豆腐涝,几口吃了。
一碗下肚,整个人都舒坦许多,她想着再买两碗,一份自吃,一份给菂官带回去。这豆腐西施生得美,手艺儿也不错,豆花软嫩,浇头又咸又鲜——
豆腐西施把新做好的两碗豆腐涝放在桌上,偷偷看她一眼,含羞道:“郎君,豆腐做好了,快趁热吃罢。”
那声音也是娇滴滴的,杨柳腰一捻捻,雪白小脸软嫩好似豆腐,几乎能掐出水来。
藕官莫名其妙。她还没有说出口呢,怎么这豆腐西施就主动把豆腐涝端过来了?
豆腐西施见这俊秀少年凤眼一扬,粗衣亦不掩其风华,不由得赧然一笑,悄悄说:“不用付钱,吃罢。”
看着少年泛黄的脸色,她情不自禁又转身捧了个瓦罐来,拿大木勺挖了满满两勺的熬肉酱,不由分说盖在豆花上,羞怯怯说:“这算是妾请你的。”
藕官哪里好意思吃白食,扯着她的衣袖忙道:“多谢姐姐,我有钱——”
豆腐西施执意不要,藕官执意要给,二人拉拉扯扯的,藕官不慎碰到她的身体。
她呀的一声,脸忽然就红了。
藕官忘记自己还是男子打扮,疑惑道:“怎么……”
有个粗壮汉子上来对着藕官的脸就是一拳,骂骂咧咧道:“登徒子!你白吃了我老婆的豆腐不算,还敢再吃我老婆豆腐!”
众人哄笑起来。
藕官真是百口莫辩,急道:“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怎么不是?怎么没有?小白脸儿,吃白食吃到我刘二这里了,老子不把你打个头破血流,就把那二字倒过来写!”
他捏着醋钵大的拳头欲打,豆腐西施忙拉住丈夫,“别——”
刘二猛地搡了她一把,恨声道:“奸夫淫.妇,等会再收拾你!”
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藕官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她已经无暇顾及别的,只能躲避,毫无招架之力。
不一会儿,她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有老成的人说,这少年体态单薄,瘦鸡仔似的,仔细别打死了,要吃牢饭。
刘二是个粗中有细的,闻言收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藕官,问道:“是公了,还是私了?”
藕官勉强睁开眼睛,嘶哑道:“什么?”
“还跟老子装傻!”刘二盯着她,“私了,就是掏出银子来,刘二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绝不能给他!
藕官直起身子,叫道:“不可能——”
刘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嚷道:“公了,那我就拖你去见官,诸位乡亲给我做个见证,登徒子当众逼淫良家女,进了应天府衙门,先打二十大板!”
藕官脸色煞白,指着他手直颤,“你……你蛮不讲理!”
刘二懒懒道:“那好,我想你也不愿为这事见官,那就拿钱出来吧。”
藕官好似听不见一般,依然紧紧地护着怀里的三两银子。
那是给菂官看病的钱,绝不能给这泼皮无赖!
刘二冷笑一声,揪住她的衣领,“走,去见官!”
藕官挣扎无果,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忙道:“误会,这都是误会,我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刘二眼中闪过恍然,“我知道了,你不是男子。”
藕官脸上才释然,刘二又道:“可你这样,也明显不是女子啊。”
有好事者嬉笑着:“你把她衣衫剥了,给我们验明正身,不就得了?”
刘二点头赞许,目视藕官。
藕官双臂搂着自己,嘴唇哆嗦着,也不做声。
刘二轻笑一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个兔儿爷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藕官,眼神轻佻,“没有胡须,喉结也不显,长得像个娘们儿,说话含含糊糊。要不是兔儿爷,我赌你十两银子!”兔儿爷就是娈童。
藕官刚想厉声反驳,却又颓然。
娈童与戏子有什么区别,说出来光彩怎的?
这时候豆腐摊子上,早已围了一圈人。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吟吟地说起了旧事,“好淫贼!怨不得这小白脸儿理直气壮,调戏良家女,一句女扮男装就想脱身——你们是不知道,成化年间有个桑冲案,与这极为类似。那桑冲生得容貌秀丽,游手好闲又好色,是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儿,善于男扮女装。为了美色,他戴一发髻,妆妇人身首,还把自己的脚也缠成小脚儿。然后跑到各地,他谎称自己是妇人,专门教习女眷做女红,以此混入好人家,奸.淫.女儿。十年间作案一百余起,财色两得,竟从未失手……”
“后来呢后来呢?”有人忙问。
“后来……也是合该他背时。这桑冲到了晋州府一生员家里,说自己是逃妾,想借宿一晚。那高生员见他是个袅娜少妇,就同意了。谁知桑冲还没对这生员的女眷下手,高生员的女婿就先下手为强,半夜偷摸进了桑冲的闺房,想与这个假女人求欢。这一来,不就被发现了?高家人将他扭送官府,上达天听。因其流窜四十五州县及县镇店七十八处,奸.淫.妇女上百,成化爷判了桑冲凌迟。”
他啧啧连声,脸上竟有些羡妒之色,“大盗采花这么些年,就是凌迟也不亏了!”
刘二跟着笑了几声,牛蛋大的眼珠子盯着藕官,“你也想被千刀万剐?”
他见藕官毫无反应,催促道:“快些,我只要钱。”
藕官一颗心跌到谷底。
怎么就这么巧。
刘二早不出来晚不出来,这些人一递一递的威胁,甚而还拿成化年间的旧事相提并论……一唱一和的,显然早盯上了她的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至于么?
这可是救命钱。
是她舍了脸面求来的给菂官治病的钱。
如果不给,无法脱身。
如果给了,菂官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