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群开始骚动，火车进站了。他挤到出站口处，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夕阳的光线打在玻璃上，透出来，充满暧昧不清的味道。一大群神情疲惫的旅客，如同潮水般涌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她。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短靴。一条淡蓝色的围巾，乌黑的发已经及腰，没有任何首饰。她也看到了他，隔着人群和躁动，轻轻一抹微笑。

她的微笑，让他心里感到一股暖意。

在赵惜年的印象里，魏伊人是那种长得漂亮却并不张扬的女孩子。你能够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来，她站在那里，会与周围的事物自动隔离开来。

她站在那里接受安检。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无法靠近。他一直凝视着她，她在走动，她在微笑，她静静地，如同他们刚刚认识时那样沉静自然。

他说，还是这个包？

用了很久的东西是不能丢的，即使是旧的，她说。

魏伊人喜欢一切已经过去的，古老而精致的东西，喜欢收藏有记忆的东西。而这一切的习惯与喜好，都被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她的文字里，干净而温暖，仿佛与世隔绝而又让人感动至深。

写作是她一直坚持的事情，在文字里，她觉得自己活得自由、真实。

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赵惜年就被她的文字吸引了，能写出那样情感细腻、引人入胜的文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于是他开始想要靠近她，看看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魏伊人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求索的是什么。也许是一种静，一种可以跨越时间的沉潜。看着这些带着记忆来到世间的东西，如此获得生命中静默的相知，不需要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因此而解释什么。

那朝夕相处的一年里，她出现在篮球场，只为看他抢篮板球的矫健，还有外套搭在肩头背对斜阳的灿烂笑容；她坚持的每一次早操晨跑，只为看到他领队时的背影；她费尽心思地参加合唱队，只为看他指挥时额头前甩动的一绺黑发；她找遍整个图书馆，只为一本他随口提及的小说；她听他喜欢的歌曲，好有机会在他说出某个乐曲时插上一句……她是如此痴迷，如此努力，只为能够踮起脚来，和优秀的他站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明白，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而另外一个人可能只是享受着你的爱，仅此而已。对于结局，你毫无办法。

天还在下雨。他带着她出去打车，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拉起她的手。冰凉的手指。从认识她开始就一直这样，手指冰凉。他摸她的脸，摸到脸上的雨滴。

赵惜年看着魏伊人，她的脸是美丽的，甚至冷艳。她大多数的时间，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但是偶尔一个微笑就仿佛是开出的花朵，就那样静静地沉默在时间的脉络中。

魏伊人对他说要来a城的时候，他是不同意的。

其实她是那种在哪里都能生长的植物，只是他不知道。

她说，她喜欢古老的高大城墙，古色古香的街道，还有历史的味道。这些都是a城可以提供的。

一个认真执着生活的女子，让人不能不产生爱恋。

他笑着看她，对她说，我代表a城欢迎你。

看着她大笑起来，赵惜年的心里狠狠地被刺痛了，心中那个隐藏的秘密究竟要不要告诉魏伊人，又该如何告诉她呢？

魏伊人脸上干净而无害的笑容，让他根本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那个秘密的每一个字都将把这笑容撕得粉碎。

一切不可思议的繁华，让人和容易联想到荒凉，古都旧梦，多少沉浮。

3、

魏伊人住在事先在网上预订的小旅馆里。小旅馆在城市的郊区，旅馆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冷淡而沉默。打开房间的门，浓重的陈旧而发霉的气息迎面扑来。她不禁咳嗽起来。

好在还算干净，光线也好，你知道的，我喜欢阳光。她坐在那张单人木板床上，用手抚摸着铺在上面的干净而洁白的棉布床单。

赵惜年突然感觉心里很痛，但更多的还有愧疚和不安。这个女子在这个充满尘埃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孤独。

你们不是还要点名吗？你赶紧回部队吧，还能赶上晚饭。

你怎么办？

我一会儿出去吃点就好。

房间里没有空调，晚上她只能向老板多要了一床被子，她是怕冷的。窗外是空旷而寂寥的天空，隐约的楼群。她还是用手机给他打电话，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在一个城市，相隔不过10分钟车程的距离。只是他还是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就赶到她的身边。

感冒发烧了。a城的天气还是需要适应的，加上旅途劳累，她的身体本来底子弱。异乡的旅馆，只有她一个人。她将两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用仅有的力气发短信给他，发烧了，明天来的时候帮忙买退烧药。

赵惜年看到魏伊人躺在冰冷的小床上，脸因为发烧而显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像一个淋过雨的布娃娃。如此可怜。

马上在杯子里倒上温开水，扶她起来，将退烧药喂她吃下去。他给她掩好被子，用温水浸湿了一条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你回去吧，我没有关系。他看着她憔悴的脸，晚一点再来看你，好好休息。他伸手摸她的额头，摸到一手冰凉的汗。

赵惜年说，委屈你了。她笑着，脸一歪，睡了过去。

他看着她，忍不住流下泪来。抓住她的手，捏在手心里。她的手冰凉的，清瘦的，洁白的，带着决绝而温柔的气息。他突然发现，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这个女子有一种孤傲，难以捉摸。

以前以为她是会权衡周全才会行动的人，但是这次她却带着简单的行李，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城市。

醒过来，烧已经退了。眼前一片昏暗的光线，隐隐有暗香袭来。魏伊人坐起来，因为一整夜的发烧，头还是很痛。桌子上有一个保温杯，感冒药，温热的食物，一束插在清水里的百合花是暗香的源头。

她披上大衣，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光线瞬间倾泻而至。已经是下午，雨已经不下了，窗外是来往的人群和车辆。

曾经的她会在校园里寻找他的身影，关注每一条跟他相关的消息，她努力让自己的名字和他一起出现在奖励名单上，尽管那对于大一新生来说是多么困难；她努力让自己的文字通过校园广播传递出来，只是希望他走在路上，偶尔能够听到她的名字。

慢慢学会和心中的他相处，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

她本来是一个卓荦优雅、桀骜不驯的女子，但在这段关系里，她一直在退让、妥协。她甚至只是想默默地在他身边。如果以后他身边有了别的女子，她想，那个时候也会微笑着祝福他。

魏伊人看着在清水中绽放的百合，白色，她很喜欢。有人说，喜欢白色的女子，她们有自信，且旁若无人，不动声色。无所有，也无所求，所以桀骜不驯。

她走出旅馆，老街的石板路宽宽的，有热闹的门市，安静的大狗，孩子们来回跑着，树上的叶子落下来，踩在脚下能够感觉到经历过时间洗礼以后的生命，已经温润如初。

魏伊人时常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天，天气刚刚好，温度刚刚好，风也刚刚好，好像一切都是为了那次相遇。她在站在这偌大的校园里，根本找不到社团面试的地点，她只能在路边张望着，很着急，可是又不知道找谁帮忙。

突然，她看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她赶忙走过去，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你好，学长…”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他嘴角的微笑轻轻扬起，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我…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方，你知道3号教学楼怎么走吗？我是新生……不认识路…”她说着话脸上很快就泛起了红晕，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恩，我知道啊。不过我担心告诉你也可能找不到，不是很好找。这样吧，我带你过去吧，你看怎么样？”

“恩，好啊，谢谢学长…谢谢了！”她高兴极了。

“那好，你跟着我走吧！”淡淡的微笑，在静静的秋风里荡漾开去。

他和她就这样走着，时不时地聊几句。他知道了她是大一的新生，她知道了他是大四的学长；他知道了她是文学院的，要来参加面试，她知道了他国防学院的，要去自习，准备考研。

面试地点很快就到了。“谢谢学长，真的很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她羞涩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可以的，你刚来，会有很多不适应的，留给你我的联系方式，我叫赵惜年。”他说完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想到这里，魏伊人不禁笑出声来，当时他们的遇见有点像狗血的偶像剧，第一次见面就给女孩子留联系方式。

赵惜年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说，傻笑什么呢？天气这样冷，还感冒着怎么就出来了呢！他拉起她冰凉的手，一起走回旅馆。她苍白的唇上浮现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他是突然地回过头去对她说，伊人，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不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为什么？难道我会丢了自己吗？魏伊人笑着说，故意调侃的表情。她拉住他，很自然地看着他，嘴角浅浅地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离开。

遥远的路途，只是为了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