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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夷姜已有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她也有大半年不知道再次踏在这片翟国的土地上是怎样一种安心期盼的感觉。
尽管她很疲惫,但从心底随之席卷而来的喜悦早已令她浑然不觉。
如今凯旋而归,她终于可以见到自己已有数月未见的小儿。
如今战乱已平,那个她不惜一切代价维护的夫主终于登上了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的王座。
城门应声而开,有穿葛衣的常侍手中高举一卷帛书朝城门口走来,他身后携了众多甲卫。
依着规矩单膝着地,连月以来的杀伐征战早已将她如玉面庞摧残得憔悴不堪,犹是走近的常侍看到她此时的模样,也不由一愣。
常侍敛了神色,脸上显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肃然,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做什么,他尖细的声音高扬道:
“奉大王令,拿下罪妇赵夷姜!”
赵夷姜恭谨垂下的头颅惊然昂起,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常侍,只觉得眼前一幕仿若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一般,她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两耳只觉嗡嗡作响,心底深处不断回响着戎胤临出征时对她许下的承诺:
“夫人若能助本王平息此次叛乱,本王他日登位,必以君夫人之位赠之!”
可是眼前之景……
常侍收起指令,转而朝赵夷姜质问:“罪妇赵夷姜,还不速速就擒?”
赵夷姜此刻什么也听不到,身上铁质扎甲上的血迹未净,她不过是前日收到了戎胤的千里传书才顾不得休息,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
可,迎接她的又是什么?
抬眼,赵夷姜讥诮地看着眼前疾言厉色的常侍,她站起身来,扬唇冷笑:“除非是新王亲口对本尊所言,否则这上面的字,本尊一个都不会相信!”
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除奸妃细作,为他斩杀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大臣,更为了他的江山基业亲赴战场。
她对他不可谓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又怎么可能如此对她?
她出生时,便从来都不会哭,便是稳婆如何拍打她的屁股,她也不曾大哭。
赵大将军的女儿不会哭,这一举无疑令赵府为之震惊,很快,这传闻便传遍翟国上下,引起了翟国先王的注意。
恰有西来名士璇玑大师来翟,彼时他接过襁褓之中的她,立刻惊声称她的命格,“凤格之命,裨益九州”。
先王听闻,颇为看重相士的卜卦之言,认定她与众不同,是翟国的福星,自此待她比亲生帝姬还好。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确天赋异禀,为翟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待她长到五岁时,就连只有公子才能上的公学都不遗余力地为她敞开大门;
待她长到十四岁,先王开立宗庙,告慰天地,诏告天下,封她为夷姜翁主,后又命为独一无二的“夷姜少主”。
十五岁及荆礼方过,先王便已扬言天下,诸公子中夷姜少主看重者方能立为储君。
是以,先王当政时期,当年甚过公子地位的她,在翟国城都里一时风光无二。
而她,在众公子中,选中了三公子戎胤。
犹记得先王放言天下时,她不得不接受先王的安排,但同时在自己最大的努力下放言,若想成为她的座上宾,必须要过她赵夷姜这一关,彼时的三公子戎胤为了有机会能与她同席而谈,甘愿挑战她设障的重重关卡,不惜过五关斩六将,使尽浑身解数,终赢得与她单独相见的机会,自此以后,三公子戎胤倾慕夷姜少主的传言便流传朝野。
那日之谈,不过是戎胤对她坦露心意,她是何其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为何公子们皆倾情于她,故而对各公子的殷勤不屑一顾,戎胤却不死心,他为了日日见她,不惜触犯宫规,露夜前往大将军府私探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何时被他打动的,只记得夜夜在窗台前看着院落槐树下那抹单薄萧瑟却仍巍然不动的背影,心底蓦然柔软了一下。
是以,在一个风高天寒的夜里,听着他吹奏的埙声,她终是走下阁楼,为他披上了一件寒衣。
后来,她示意先王自己的意中人,十里红妆,她终入得三公子府,新婚那日,戎胤被册封为王世子,而她自己,也成了世子夫人。
几月前先王病薨,诸王叛乱,她一马当先,联手父亲及朝中叔伯稳住全朝上下,在诸王意欲谋反的危难之际提出自己亲自出兵镇压,她仍记得,出征之时,他千里相送,一直目送着她远去。
如今凯旋归来,戎胤,又怎么会要杀她,又怎么舍得杀她?
赵夷姜摇头,眼里多了抹坚定,她不在犹豫,举步朝宫内走去。
她知道,他本性多疑,现在,她要去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往年一直属意自己的七王戎秉自觉臣服,令朝中有心之人传言自己与七王有染而令他生疑了?
那么,她可以向他解释。
她赵夷姜对他,从来都是赤诚真心。
“姐姐不相信旨令,可还相信妹妹的话?”赵夷姜甫入城门,已有一袅娜女子身姿妖娆的被众仆们簇拥着侯在城门。
显然,她是有意在此处等她。
赵夷姜抬眸,眼前女子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名唤伯姜,自临夏国覆灭后赵家举家迁往翟国为官,翟国先王从王室中挑选族女莒姬,赐给了父亲做侧夫人,后来莒姬便生下了她的庶出弟弟和眼前这个妹妹。
“参见君夫人!”方才宣旨的常侍立刻上前拜倒。
身后尾随的两名小常侍见了赵伯姜,亦是一脸惶恐地跟随其后跪在地上朝她行礼。
“君夫人?!”
赵夷姜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赵伯姜之母虽是翟国王族内挑选的女儿,但因为是偏支,据说迎娶之时还是从地方乡里接过来的,一直都是战战兢兢不起眼的存在,父亲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得不接受翟国先王的示好和拉拢,他又怎会迎娶别的女人?
那个莒姬,后来为父亲诞下一双儿女,才在家族中立下地位,可她一直一视同仁,行为举止觉无轻慢,仍记得在临走之前,赵伯姜被传出身染重疾,她还特意在出征之前回了趟大将军府去探望她。
她如今不在府中养病,却何时成了君夫人?
“姐姐为何如此惊讶?”赵伯姜十分得意地瞧着夷姜,娇媚的脸上散发着无尽的光彩,“妹妹不是君夫人,难不成姐姐如今这幅憔悴潦倒的模样,该是君夫人?”
赵伯姜在她面前一直是唯唯诺诺,娇弱多病的模样,就连平日会客时也都是羞答腼腆,何时会以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本尊要见戎胤。”
赵夷姜不想多费口舌,她现在唯一想见的人是他,她有太多的话要问他,她有太多的疑团没有解开,只有他的话她才相信,其他的一切皆是废言。
“你还有何颜面见王上?”
赵伯姜的面容忽而转厉,“府中主母因你囚禁诸王被活活气死,父亲更是因为你的恣意妄为怕大王怪罪闭门不出,你又何必自讨没趣,不给自己留一点颜面?”
“母亲她...”赵夷姜心底蓦然一痛,但多年的磨炼早已锻造出她冷静沉稳的性情。
“本宫的颜面只由自己给,不需你一介侧室之女品头论足,这朝中之事,更不是你随意品评得了的,即便你是君夫人。”
赵夷姜压住心中愤恨,冷眸嗖地瞪向赵伯姜,她不相信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疼宠有加的母亲会反对自己的做法而被气死,更不相信自小对自己严苛以待,事事上心的父亲怕开罪戎胤闭门不出。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想到这里,她立刻手执长剑,疾步朝内宫走去。
大概是早料到了她的反应,赵伯姜又急又气地朝甲卫道:“罪妇赵夷姜意欲闯宫,还不快快拿下!”
言毕,立刻有大群宫禁甲卫团团围住赵夷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