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看着林建国,唇边泛起会心的微笑。稍倾,他绕到马旁,飞身跳上了马车,扬起鞭子猛地拍打在了马背上。马儿吃了一痛,四蹄凌空飞起,挣扎着欲向前跑去。周天原本就是侧身而坐,所料不及,瞬间便仰面朝天的摔下了马车。
林建国手疾眼快,小跑向前,勒住了缰绳。随后他转过身去,看着平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狼狈相的周天,放声大笑。
周天被林建国这么一笑,顿觉尴尬无比。他趁林建国不注意,蓦地抓了一把淤泥,掷到了对方的脸上。林建国躲闪未及,随着淤泥四溅,他的脸上和身上顿时一片狼藉。周天见状,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周天,你……”林建国紧锁双眉,愠恼的说道。
周天从地上快速的爬起来,来到林建国的面前,笑着自嘲道:“建国,你别生气,我刚才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反正咱俩现在是半斤对八两,谁都没好到哪儿去,就算是扯平了吧。”
林建国听他这么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做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周天抬起右手,摊开手掌,任雨水轻轻落在他的掌心。尽管此刻的二人由于雨水的冲刷,从头到脚全都湿漉漉的。但因为刚才的那一番大笑,压抑了很久的内心却瞬间变得无比的轻松。
“建国,你说咱们现在去哪儿躲雨啊?”稍倾,周天将目光移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看着他的林建国,发问道。
林建国歪着头想了想,提议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要不咱们先到那儿躲躲雨吧,连同再看会儿书,你说怎么样?”
“好啊。”周天爽快答应道。
在林建国的带领下,二人赶着马车来到农田的两个简陋棚子前。这个棚子是用木头和柴草搭建的,四周都透着风,一看就知道荒弃很久了。
林建国和周天摸索着将马牵到其中的一间棚子里,从系在马车的袋子里拿出草料喂给了它。随后,才又摸黑来到另一间房子里。经过一番磕磕碰碰,二人来到了冰冷的土炕前坐下。
“建国,我觉得咱俩今晚真是太幸运了。”周天爬上土炕后,将自己舒舒服服的摆成了个大字。一脸陶醉,惬意的喊道:“真是太舒服了!”
林建国微笑的看着周天,他脱下湿漉漉的罩衣,只留下了印有‘男篮5号’的跨栏背心。在将外衣拧净水后,搭在了地中央的桌子上。继而,平躺到了周天的身边。闭上双眼,准备睡觉。
周天从地上爬起来,也如法炮制的晾上了外衣。稍倾,待一切就绪后,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借由风势,不时从棚子的缝隙里浸入进来,扰得本来睡意浓浓的二人无法入睡。
沉默半晌,周天忽然开口说道:“建国,你睡着了吗?”
“嗯?”在心里靠着默默数羊加深睡眠的林建国听到周天的问话,随声应道。
“建国,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听他们说去年咱们学校停课后,你去了sf飞机制造厂做钳工,是真的吗?”周天小心翼翼的探问道。
由于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全国所有的学校被迫停课。被推向社会的学生们面对着新生活,内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惶恐与茫然无措。也正因为这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成为了待业青年,只有少数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进入到工厂工作,开始了人生的又一次磨砺。而林建国和周天自从离开学校,直到下乡,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见过面。
“嗯。”林建国仍旧闭着眼睛,用鼻子轻轻哼着,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可要是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应该留在工厂,为啥还要跟我们一起下乡呢?”周天惊奇的说道。
说完,他一骨碌爬起来,趴着侧过头看着林建国。虽说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至少他觉得这样做能够加重此刻的情绪。
林建国睁开了双眼,直直的看向天花板。外面的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更急了,打在棚顶的柴草上,哗哗作响。
他没有说话,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翻腾,心中已是五味杂陈。
由于父亲林怀民是sf飞机制造厂的总设计师,耳濡目染之下,林建国很小便立志长大后也要成为一名设计师。在他看来,能够让别人开着由自己设计的军用飞机翱翔在蓝天上,是件又酷又炫极具成就感的事情。也正因为是这样,他一直埋头努力,为理想而奋斗着。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林建国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却彻底打碎了内心中美好的希冀。
学校被迫停课、毫无准备的同学们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各散天涯。而他面对着这种情形,也不得不做出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抉择。
既然我现在文化基础薄弱,不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飞机设计师。那么至少我可以做一名工人,通过自身不断的努力成长为一名技师,实现理想。
打定主意后,林建国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尽管那段时间一片混乱,但他在父亲林怀民的指导下,却独自‘躲’在家中认真学习,继续努力向目标冲刺。
也许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即便只是灵光一现,但只要用心捕捉,总会实现理想的。
数月后,由于sf飞机制造厂的一些年轻工人们受到影响,不再安心本职工作,致使岗位严重缺人。经厂党委领导班子商议决定,特别面向社会招收一批新徒工补缺,而八级工人出身的技师黄虎毫无疑问的成为了这批徒工的师傅。
得知这个消息,黄虎立刻想到了在家待业的林建国。因为他和林怀民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亲眼看着林建国长大,知道这个善良纯真的孩子心中的理想是什么。而现在好不容易厂里提供了这次机会,他也真心愿意帮助孩子实现理想。因此,刚一下班,他便飞快的蹬着自行车,到林家将徒工的申报表交给了林建国,并鼓励对方抓紧时间填报申请。
林建国拿到申请表,自是兴奋不已。虽然只是一张简单的表格,但对他来说却是极其弥足珍贵的。这张表就像是开启新世界的钥匙,不仅让他有了从‘待业青年’到‘正式工’身份的转变,更重要的是,他的理想也会因此而实现。
可谁知就在他认真的填完表准备报到厂里时,却被父亲无情的阻拦了。
因为忙于歼10的设计工作,林怀民次日凌晨才返回家里。他刚开门进屋,就看到妻子任衡哲、儿子林建国、女儿林洁正围坐在客厅里的餐桌旁微笑的看着自己,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家常饭菜,白瓷壶里烫着酒。
“你回来了?快抓紧吃饭吧!”任衡哲站起身,来到了林怀民的面前,微笑着接过了他的大衣。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丰盛啊?”林怀民看着饭菜,讶异的说道,“哎,我想想啊。节日?不对。那是谁过生日?…..也不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任衡哲挽着林怀民的胳膊,神秘的笑着:“好事。”
林怀民茫然的看着妻子,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任凭她将自己拉到桌旁的主位上,跟家人们坐在了一起。
“还不快跟爸爸说说,是什么好事?”林怀民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说道。
林洁原本就快人快语,加上哥哥今天确实是遇到了难得的好事,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此时听父亲问话,便笑着抢先说道:“是哥哥……”
林建国嗔怪的瞪了一眼妹妹,大声说道:“林洁。”
林洁见哥哥不让自己说,忙吐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低着头不再多说。
林怀民见状,便将目光移向了儿子,饶有兴致的问道:“建国,说说吧,到底是什么好事啊?”
林建国拿起白瓷壶,先在父亲面前的酒盅里倒满了酒。继而又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站起身来,用两只手拿着酒杯,感激的说道。
“爸,这杯酒敬您。感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与教诲,儿子以后一定会好好表现,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说完,他便扬起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因为是平生第一次喝酒,当辛辣的酒气沁过他的喉头时,他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咳嗽声。
任衡哲心疼的看着儿子,埋怨的说道:“哎呀,你又不会喝酒,干啥要逞能嘛。”
林建国微笑的看着母亲,半撒娇的说道:“没事,妈,你儿子可是男子汉啊,这点酒不算什么的。
只要一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即将实现,他心里就甜滋滋的,比喝了蜜都甜。至于这酒是苦是辣,都可以不做计较了。
林怀民看着儿子,心中暗自猜测着。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眨眼间就变成了肌肉壮硕、浑身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壮硕小伙。嘴巴上那黑乎乎的绒毛、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处处表现出他已经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大男生了。
男子汉?当他听到儿子这么说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有了些许莫名的依赖感。当然,很快这种感觉就又被他给否定掉了。
难道说我老了?林怀民在心中暗笑道。
“建国,你还没有说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所以,这杯酒我暂时还不能喝。”林怀民用右手压着杯口,似笑非笑的说道。
因为从小到大林怀民对儿子的家教甚严,所以林建国一直有些害怕父亲。担心万一说错哪句话,惹来父亲重怒。所以他原本是想等父亲喝高兴了,再瞅准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没想到父亲却并有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这倒是着实让他有些难办了。
到底该怎么跟父亲说呢?
想到这里,林建国为难的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正看着自己,他略微感到安心,吞吞吐吐的说道。
“爸,黄叔叔今天晚上把你们厂的招工表格给我了,我想你能不能帮忙跟领导说说,把我推荐进去。您知道的,我一直想去sf厂工作,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会让您失望。”
任衡哲见儿子又看向自己,连忙笑着柔声道:“老林啊,我知道你一向高风亮节,不过这件事情你还是帮帮儿子吧。你也知道,这一直都是他的理想。”
林怀民听儿子这么说,心中不禁纠结万分。作为父亲,他当然知道儿子的理想是什么,也愿意毫无保留的支持儿子的决定。但是作为历史的参与者,特别是面对这复杂的情势,他实在不愿意再将儿子卷到这场是非风波之中,让其白白受累。对,趁着现在建国还没有正式进入厂子,他必须要打消这个念头。就算是当下儿子不理解也没关系,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明了的。
“理想?”打定主意后,林怀民的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就敢在这里妄谈理想?恐怕你连理想是什么都说不清楚吧?告诉你,林建国,无论你怎么说,进sf厂这件事绝对没戏!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能干嘛就干嘛去吧!”
林建国听父亲这么说,身子顿时一颤,脸上瞬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