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孙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母亲大人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母亲大人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這样的喧哗,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孙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孙,如果我没有出生在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哥哥,算什么江东霸主!
“母亲大人,应当明白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哥哥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尚香的哥哥,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這双儿女的哥哥,我还是孙氏长子,是当朝丞相。”哥哥的声音在发抖,“母亲,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尚香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孙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哥哥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哥哥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哥哥的声音陡然暗哑,這还是哥哥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哥哥,何时变得這样苍老,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母亲,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孙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哥哥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曹操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母亲,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父亲大人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父亲大人,已经辞世多年的人,听到他还是令我一震。
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自两年前父亲大人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哥哥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