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冰释前嫌
凄迷的夜色中,裹着一身灰衣的老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他行进的方向显得漫无目的,像是在慌忙地躲避什么。
“扑通”一声,老人跌倒在地,口中吐出一道鲜血,洒在了青石板上。老人勉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月光映照之下,终于显露出了老人的脸——带着皱纹和零星的斑点,两道花白的长长的眉毛,两颊的肉垂了下来,构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脸。
苗婆婆也即是何妙音,今夜江南盟对袁府发起总攻,她的任务是埋伏赶来支援的孟江河,而孟江河迅捷的反应和凌厉的攻势,出乎了她的预料,措手不及之下,不得不选择负伤遁逃。
何妙音抬起干枯的手拭去嘴边的鲜血,接着眨了眨她那浑浊的双眼,喃喃自语道:“倚香阁也不安全,得回北方去。唯雨她机灵聪明,能保住性命罢。”
“我问你,老夫的宝贝孙女在哪里?快告诉我,否则老夫要了你的命!”
大街旁的宅院里,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喝问声,何妙音听在耳里,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却没能记起来是谁。不想多生事端的何妙音,没有去一探究竟的打算,她踉踉跄跄地提步便走。
“哪来的疯老头,快放开林三,不然姑奶奶的要你好看!”一个装腔作势的呼喝声传来,却掩盖不了声音中的颤抖。
“你骂谁疯老头!老夫乃堂堂百药山庄庄主,小丫头休得胡言!”
听到这里,何妙音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原来是他……”何妙音声音颤抖着,她认出了公冶甄久违的声音,心中惊起波涛万丈,而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随之被一一唤醒。
她回头朝街旁的宅院仔细望去,发现“宅院”原来不是宅院,是一座古怪的建筑,她想了起来,这里是著名的沐州魔法学院所在地。随即她转过身,蹒跚着走到魔法学院的大门前,然后探出头来往里边瞧去。
只见公冶甄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脸邋遢,两只脚穿着双烂鞋也露出了脚趾头。公冶甄状若疯狂地抓着一个穿着学徒袍的后生的脖子,不顾身旁穿着魔法袍的女子的拉拽,口中兀自大喊大叫着“彤儿”二字。
何妙音依稀记得儿子死前留下了一个女儿,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会儿听着公冶甄大喊“彤儿”二字,还以为他发了疯,在喊死去多年的儿子的名字“瞳儿”。
话说回来,今夜的林俊男和袁蓉可够倒霉的,两人齐心协力苦苦修炼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想趁着导师们声势浩大的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的间隙,溜出去透透气,谁知在大门前撞上了这么个疯老头。
袁蓉眼见林俊男被疯老头抓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得急了,可是她身上没带魔法杖,气急败坏中,她大骂道:“公冶彤早死了!叶千是写了信给公冶甄的,他会不知道?你这个疯老头,平白出来冒充公冶甄,是想吓唬谁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疯老头扔开快没命的林俊男,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起来,只见他邋遢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痛苦地喊道:“叶千明明写信给我,说他陪着彤儿四处游玩,他们过得很开心,他们……他们要给我生曾外孙的,啊,我的曾外孙,我的好彤儿!啊!啊!”
林俊男被扔开后摔到了地上,袁蓉急忙跑去扶,满脸关切、紧张不安的她口中却仍是尖酸刻薄,她道:“林三你没死吧?喘口气给姑奶奶瞧瞧!”
林俊男兴许是听了有些气恼,抬手就是狠狠拧了下袁蓉的左胸脯,然后大口喘着气道:“老子可舍不得死,让你娇滴滴的大姑娘守活寡。”
嘈杂哄闹的声音,终于惊起了学院中沉睡的魔法学徒们,他们拿起床头的魔法杖,穿着亵衣亵裤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啊!林师兄,袁师姐,你们没事吧?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袁蓉一脸愤懑不平,不知是被林俊男吃了豆腐,无处发作,还是怨恨疯老头险些伤了林俊男的性命,总之她大吼一声:“你们!给姑奶奶的抓住这个疯老头,往死里打!”
没了导师们的庇护,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们显得十分胆小,他们逡巡着不敢向前,只是远远地站着念魔法咒语,当然,就凭他们那些半吊子魔法,在这个距离上,是毫无威胁可言的。
疯老头浑然未觉四周的变化,他兀自痛苦地仰天喊叫道:“你这臭丫头还在欺骗老夫!老夫的好彤儿一定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们把她藏到哪里了?啊,彤儿,老夫的好彤儿!你们快还给我!”
袁蓉秀眉微蹙,有些分不清这疯老头的真实身份了,担心误伤了公冶彤的爷爷,这样下来只会惹火了叶千,于是她挺直了脊背,右手朝后一摆,威风凛凛地下令道:“先停下!”
号令出口,背后的小崽子们顿时如蔫了一般,神情委顿放下了高举的魔法杖,而魔法杖上闪闪发亮的魔法光芒也随之熄灭。
袁蓉心理上人多势众,也就不那么害怕疯老头了,她仰起玉脸,咄咄逼人地道:“疯老头,你说你是百药山庄庄主公冶甄,可有拿得出的信物,证明你是公冶甄?”
疯老头蓦然停止了仰天喊叫,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向袁蓉,道:“信物?要信物作甚?你们不认识老夫,那便叫叶千出来,他小子拐跑了老夫的好彤儿,却不带彤儿回庐山看望我老人家,正要找他算账!”
袁蓉眉头一皱,心底有些恼了这个幻想着公冶彤还活着的疯老头,她不胜其烦地道:“叶千不在这里,他去了江宁。还有,公冶彤早死了,我不想再复述一遍!”
疯老头像是没听清袁蓉后面的话,他转身便走,口中兀自喃喃道:“彤儿肯定是陪着叶千去了江宁,我这就去江宁找他们。”
疯老头突然转身跨出院门,窥视的何妙音措不及防,两眼红通着就慌忙趴在了地上,此时的她大概也明白了过来,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孙女很可能已经离开人世了,而神情恍惚的疯老头浑然未觉院门旁趴着一个心事重重的丑老太婆。
“慢着!”这句话却是林俊男喊出来的,他不比袁蓉疑神疑鬼,觉得这疯老头武功深厚,没必要假冒别人,而且那种深沉的悲痛,是假不了的。林俊男忖度着公冶甄收到了叶千的信后,承受不了孙女离世的残酷打击,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个疯疯癫癫的模样。
疯老头当然就是公冶甄,伏在院门旁的何妙音早就从声音、身形和走路的姿态上判断出来,而袁蓉他们对公冶甄很陌生,因此无法断定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林俊男清楚这样一句不轻不重的“慢着”是阻止不了公冶甄前进的步伐的,他接着喊道:“公冶庄主,我带你去见公冶彤!”
公冶甄如中了魔怔,立即停下了脚步,飞一般地转过身,朝着林俊男低吼道:“我的孙女!她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沐州魔法学院的一间地下冰窖里,林俊男珍重地收起了叶千交给他保管的冰窖钥匙,旋即他指了指冰窖内的一具冰棺,轻叹一声道:“你的孙女就在那里。”
不必他说,公冶甄也注意到了空荡的冰窖里摆放着的那具冰棺,透过冰棺,公冶甄看到了公冶彤那张楚楚动人却毫无生气的脸,她就这么宁静安详地躺在冰棺里,一动未动!
“啊!”公冶甄如遭雷击,口中喷出一道血箭,印在了冰棺上。
公冶甄感觉脑袋中的神经都快要撕裂了,他伏倒在冰棺前,隔着冰棺轻轻地抚摸着公冶彤精致而冰冷的脸庞,尽管他还试图用谎言反复麻醉自己,彤儿只是睡着了,但铮铮的事实,痛击着他的心!
“为什么!”公冶甄仰天悲泣,振臂痛哭,“老天爷你告诉我!我公冶甄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我的孙女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待她如此不公!”
公冶甄握紧了双拳,狠狠捶打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悲号着:“我的儿子死了,妻子也离我而去,为什么,连仅剩的这个孙女,你也要夺走!彤儿那么懂事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呀!贼老天,你有眼无珠,你是非不分!”
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尾随进来的魔法学徒们那颗敏感稚嫩的心,于是很快整个冰窖里充斥着低低啜泣的声音。
学徒们的中间忽然钻出了个丑老太婆,正是潜伏进来的何妙音,她在周围讶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公冶甄面前,哀伤地道:“甄,跟我回家吧!当初是我太冲动、太任性了。”
正紧揪着头发、痛哭流涕的公冶甄,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何妙音一眼,整个人便骤然安静了下来。
何妙音轻轻摩挲着公冶甄粗糙的脸,沙哑着道:“是我,妙音,你不认得我了么?”公冶甄紧抿着干涩的嘴唇,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何妙音望着公冶甄的双眼,那里不是茫然,也不是疯狂,而是噙着眼泪,饱含着沧桑和悲哀,她明白,此时的公冶甄已经清醒了大半。
何妙音低叹一声,道:“我都知道了,我们不幸的孙女……不过,不管如何的伤心,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而我们这些活着的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公冶甄眼睛里闪着光,依然是默然不语,此时此刻的他想必是悲喜交集,纵有千言无语,亦不知从何说起。
何妙音心中是有着愧疚的,当初她一心怨恨公冶甄,将儿子的死统统归咎于他,冲动之下,说出断绝夫妻关系的伤人话,然后离家出走,现在回想起来,是何等的自私、不理智。
何妙音来到沐州的这一年间,仍旧固守着她的那一份骄傲,她放不下姿态,去“近在咫尺”的庐山道歉。她总是想象着一些并不存在的顾虑,譬如公冶甄续弦了,那岂不是热脸贴上冷屁股?
何妙音偏偏又刻意地回避着有关庐山的事,她不愿去打听,也不愿去想起,那是她的旧伤疤,她畏惧揭开的疼痛。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何妙音也不愿一错再错下去了,她紧抱住公冶甄,声泪俱下地忏悔道:“当年的事,其实我也是有责任的!我整天耽于琢磨那些子暗器、毒药,一心想着把你们这些爷们儿比下去,根本就没有尽到做瞳儿娘的本分!”
这时,公冶甄终于缓缓开口了:“不怪你……我明白,那是你一辈子的梦想,要把束缚女人的条条框框都踩在脚下,要做一个让人不敢轻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