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侯府到了。”马车忽停,帘外传来随侍恭敬的声音。车内张良微微抬眼,继而掀开帘幕,微颔腭首,道“有劳,你们都去吧,我想自己看看。”
“喏。”随侍拜了一拜,继相离去。
留侯府。门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打字,写的异常好看。这,是汉武帝刘邦的亲笔题字。张良抬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的确是陛下的字。唇边绽开一抹苦涩的笑张良神色黯然了些许。时隔多年,原来陛下的字已经写得如此好了,只是他不愿让自己知道。而自己,也当他一直还是那个为了少练一天字出去寻姑娘而将自己灌醉的小主公。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张良叹了口气,迈步穿过了回廊。笔墨山水,金玉画梁。后庭中的景致虽说不上有多气派,但却处处透着建造者的用心之深。张良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最深处。那里,竟还有一个小院子。
比起外面,这里真的是太小了,且当算得上是十分简陋。院中种了一棵极其高大的榕树,不知名的长青藤蔓攀附着树干,爬得极高,树下还有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一间小木屋,与院外的景致形成鲜明的对比。张良愣了愣,站在院外,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那大致是某个少有的闲暇春日吧,刘邦说他想踏春,他欣然同往。归时,在一乡野的小酒馆内,刘邦哄着他喝了不少酒。他其实一向不怎么会喝酒,平日里喝个一盏就会醉。许是那日的桃花与人都是极好的,他竟然喝了两盏酒。第二盏只喝了一半他便倚上了床隈,已然微醺。
他们的位置靠窗,屋外桃花开的正盛,还有几枝探到了屋里。桃色朦胧,让人不禁生了几分睡意。恍惚间,他听见刘邦满是笑意地问“子房,若有朝一日你助我为天下主,要何赏赐?”大概真的是醉了,所以连思维都变迟钝了。他直愣愣盯着刘邦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
“若到那时,主公许良一亩良田,一座木屋尚可。屋前有榕木,木下复有棋阵,此为最佳。”
刘邦看着眼前以手扶额的张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挑眉调笑“子房可是在怪我拉你入乱世?”张良摇摇头,笑“跟随主公,是良自己的选择。既此,必以你为王。”话语极轻,终微不可闻。
那个袅袅春日,慵懒得让人想要沉沦。那年酒意微醺里的誓言,那个春花下的君臣相伴,至此,终已不顾。
张良坐在石椅上,唇边却连苦笑都挂不住了。那时的话,那首的誓言,以及那个满是酒香与花香的春日,他都还记得啊?明明他还记得,可他却好像把一切都忘了。心头泛起一抹痛楚,然后渐渐扩散,直至溢满整个胸腔。手紧紧抓着心脏位置的衣襟缓缓收紧,末了,还是只得苦笑一下。罢了,意料之中的结局…那人与重言都能泰然若之,自己却总是如此挂意,倒是太过矫情了。
入夜,渐凉。张良却也不回屋,只是在庭中自斟自饮。跟随刘邦这些年,按理说酒量应该有所增长才对,但刘邦知他不善酒,便干脆一直不曾让他沾酒。哪怕是什么重大的宴席,也会帮他挡了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酒量一直没练起来。直到现在,还是一盏就倒…好在他酒品极好,醉了也不说胡话,只是自己睡觉。
夜半十分,霜渐落。叶动,花湮,寒风突起。趴在石桌上的张良皱了皱眉,而后缓缓支起了身体。见四周一片漆黑,方才惊觉,原来已经夜深了……秋夜凉如水,薄薄的衣衫又哪里挡得住夜的寒凉?
不由地咳了一阵,接着只觉得肩上忽而重了,周身被一个很温暖的东西包在其中。回头,只看见一张俊美的脸。幽紫的眸子看着他,眉眼含笑。怎…怎么会?!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要绷不住脸上淡然的表情了。他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却终没喊出那声“陛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问他为什么会建这样一个院子?还是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
刘邦一袭便服,玉冠紫发,君子无双。他笑,缓缓开口“秋夜寒凉,子房若是着了凉可怎么是好?”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话语里满满的笑意,让人分不清是关心还是调笑。张良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缓缓转身。“陛下。”轻唤了一声,准备往下拜,手臂却被人托住。
惊愕地抬头,看见地是刘邦带笑的脸庞,他说“子房,像那时那般叫我吧。”那笑,张良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了。记得在刘邦还不是刘邦的时候,每次在街头跟混混打架打赢了,都会看见这样的痞笑,笑中尽是少年特有的肆意与张扬。
眼前的紫发君主与记忆中的陌上少年渐渐重合,张良动了动唇角,轻声唤道“阿季。”刘邦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份。真好,事到如今,这个人还是一直陪着自己。真好,这个人一直记得与自己的约定。他拉着张良在石凳上坐下,看着张良,问“子房,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劳阿季挂心,这里很好…”僵硬地勾起一个笑,脑海里却一直回响着刘邦那天的话。
“子房,你看我封你为留侯,可好?那里离王都不远,你替我守着我放心。”那日,刘邦帝服加身,含笑问他。他也含着笑,点头应道“好。”
“子房,我记着你是喜梅竹的,所以种了些,你看了肯定喜欢。”他说。他也只能颔首“陛下知子房喜好,当真有心。”
“子房,你忘了。喜梅竹是你告知于朕的。”那人还是笑,可他脸上的笑却已经快挂不住了。“臣上年纪了,大抵是忘了…”
“子房,你真傻。”刘邦摇摇头,也不去拆穿他拙劣的谎言。
“子房,你说,韩卿怎么样?”一句话,将张良的思绪拉回现实。韩信?张良愕然抬头,对上了刘邦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眸。分明是带着笑,但是在张良看来,却比这凉夜薄霜还要寒凉。
张良看着他缓缓开口“陛下,子房有幸,与韩将军有几分薄缘。臣以为,韩将军为人刚正,一心为国,实乃不可多得之助力。”“有理。”刘邦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继而道“韩将军战功赫赫,为国征战多年,不如先让他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你以为如何?”
恍惚间,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日上完早朝,不知怎的竟然走到了偏廊。早春,不知什么品种的花藤已然开了星星点点的浅紫色小花,淡然优雅。不自觉地,走到了廊坊深处,在那里看见了那个斜倚在柱上的红发将军。一袭银色的铠甲,如火的红发被冠成高高的马尾,风姿熠熠,神采飞扬。
在他看见那人的同时,那人也看见了他,而后那人清越异常的声音穿过重重花叶,抵达他耳。
“哟,张先生也来赏花?”
唇边不禁挂起了一抹笑,他走上前说“本以为只有子房会干这种唐突事,不料韩将军也有这般好雅致。”
韩信扬了扬头,说“重言以为,张先生之智谋,当真举世无双。”
张良脸不红气不喘,说“不敢当,子房看来,韩将军之神勇,才是万夫莫当。”
两人对视了几秒,继而皆觉好笑,故大笑。笑过,两人已然并立。
“重言,陛下若是赏你,你要什么封号?”张良突然问,韩信歪着头想了想,才道“随意吧,反正短则一季多则半年,到时我就彻底脱离朝廷了。”
“嗯?”张良不解,问“为何?”
“因为陛下容不下我,轻则削官为民,重则斩首示众,这是迟早的事。”这一番话,韩信说地无比淡然。仿佛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事一般。
张良默,如若功高盖主,自然是会被打压的。那…那自己呢?那个紫发君王,又会待自己如何?也会…也会像韩信说的那样,把自己也给杀了吗?想到这里,心脏的位置突然一顿一顿地疼痛。
一时之间,两人皆寂然。良久,张良开口问“重言,这种事,你真的不在乎吗?”韩信微微摇头,说“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吧。”
……
想起那浅紫色点缀下的银甲红发将军,张良突然有种悲不可仰的感觉。如果韩信一开始就没这么选择,大概他如今也不用经历这么痛苦的事情吧?张良苦笑了一声,这才缓缓跟刘邦说“韩将军一事,全凭陛下定夺。”
这回轮到刘邦搭不上话了,他凝视了张良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子房,你莫要怪我,我只是……”
“陛下,您做事不用跟我解释,臣下明白。”张良笑,刘邦在做什么,刘邦为什么这么做,他当然明白。这就是…帝王权术啊!
……
“子房,这些皇帝怎地如此好坏不分?开国功臣,忠心耿耿,他居然还设计陷害他!”少年刘邦皱眉,将手中的史书重重摔在案上,厌恶地说。
张良勾唇轻笑“陛下莫恼,这是帝王权术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