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
作者:水怀珠      更新:2021-07-30 13:56      字数:5705

暖流

五更时, 容央在潺潺雨声里醒来,先前的香汗已化作跗骨的冷, 黏腻地附在躯体上, 沁得人打颤。

褚怿还沉睡在枕边,浓烈的酒气和残留的欢爱气息掺杂在一起,使他依然像散着腾腾的热气。

容央摸上他胸膛, 来不及确认他的温度, 先碰到了他硌人的长疤。

夜已经不黑了,但她不敢去看。

小手攀上去, 容央抬头, 去拂开他散乱在脸庞上的一绺绺黑发, 他大概是头一回这样迷乱吧, 不着片缕, 长发披散。

以往翻云覆雨时, 乱的人从来都只是她,可是今夜,他也终于丢盔弃甲。

容央把他脸上的发拂干净, 屈指往下, 就着他薄唇抚摸, 抚过人中时, 碰到他青青的胡茬。

“糙汉。”

她低低骂他, 温柔抚摸他,这一身烈酒兼臭汗的男人, 她赤胆忠心、金刀铁马的驸马。

雪青听闻传唤, 从外间把热水提进来, 容央擦洗后,屏退她, 拧干巾帕回床上去,给褚怿仔仔细细地擦。

他身上酒味真重,汗气也是,掺在一起,闻起来真是呛人,也不知道刚刚自己是怎样受住的。

容央腹诽,拨开他头发,擦过他鬓角,下颌,脖颈,擦至胸膛,手腕被他扣住。

容央抬头,幽幽惨惨的帐幔里,他双眸微睁,不知是醉是醒。

“臭了,擦一擦。”

容央挣开他手,继续往下擦,褚怿似笑一声,声低低的,像他粗粝的指腹抚在她后腰上。

容央垂着的脸庞微红起来,褚怿静静地看她,任她擦。

片刻,容央拿开巾帕坐直。

褚怿:“底下不擦了?”

容央羞恼,瞪他一眼,把臭烘烘的巾帕丢去他脸上。

褚怿拿开,往床外一扔,揽她入怀。

窗外秋雨潇潇,交织成寂冷的网,褚怿把容央拥在怀里,在这张寂冷的网里取暖。

耳畔雨声绵长,彼此呼吸也绵长,容央把脸从褚怿胸膛前抬起来,对上他静默的眼。

“你会后悔和我大婚吗?”

容央突然这样一问,褚怿唇轻扯,笑得冷峭,也不哄了,径自答:“蠢。”

容央颦眉,“蹭”一下蹿起来咬他下巴。

褚怿“呲”一声,偏开头,眼皮耷拉下来后,眼神更显无辜散漫。

容央坚持:“会后悔吗?”

褚怿闷声:“不。”

又讲完:“不悔。”

容央笑起来,认真:“那我就为你赴汤蹈火,像你,为大鄞一样。”

帐中一寂,帐外秋雨也沉寂,褚怿黢黑的眼眸里终于有星火燎燎,燎过这黑夜,燎过这苦雨。

容央伸指压在他被咬红的下巴上,倨傲:“不要太感动了。”

褚怿盯着她,蓦地拿开她手腕欺身而上,容央哼都来不及哼,被他覆压。

京中入秋后便多雨,下一场秋雨笼罩下来时,赵彭在帝姬府里的水榭赏景。

一湖残荷凋零殆尽,泛黄的荷叶、耷拉的莲蓬在风雨里飘摇,赵彭道:“今日宫里又送赏赐过来了?”

容央坐在石桌前点头,赵彭冷哂:“爹爹这些安抚人心的手段,是越来越像吕氏了。”

金坡关一案结案后,官家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涉案的官员,重的有判处砍头流放,轻的大多就降职贬黜。

世人都讲,官家还是明公正义的,还了褚家一个公道,给了这盛世一个说法,然而局中的谁人不知,那些身首异地、颠沛流离的,终究不过是帝王为保住范申而丢弃的废棋罢了。

帝王的朝局要稳,就要讲掣肘,讲权衡。

他要朝臣同心戮力,也要朝臣在必要时能够同室操戈,自相鱼肉。

边疆还有发生战事的可能,他便不能彻底舍弃忠义侯府;战功彪炳的褚氏危及皇权,他便要留下范申这一把匕首,以备压制。

局中人不服怎么办?

帝王的决策,本来也并不需要人人都服的。

稳如泰山的皇位底下,注定得垫着一些人的尸骨,哪怕衔冤负屈,哪怕忠臣良将。

容央漠然敛回神思,拈来盘中一块梅干入口,片刻后,询问赵彭:“昨日刘石旌在回家途中遇害一事,爹爹可下令彻查了?”

赵彭闻言一默,思忖后道:“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范申最大的把柄被他捏着,他又自己犯傻,看范申没死,便跑去御前跟爹爹坦白被姐夫逼着反水一事,这种首鼠两端的,无论被哪一方弄掉,都正中爹爹下怀。

既是君王默许该死之人,谁又敢把真相彻查出来呢?”

官家既然选择在褚家和范申之间取平衡,就绝不会再容许人破坏目前的这份定局。

想他刘石旌在乌台风生水起二十余年,大概做了鬼都想不通,自己呕心沥血经营一生,换来的竟是这个结局吧?

赵彭深看容央一眼,蓦然走回小桌前坐下,压低声道:“刘石旌之死,不会是姐夫的手笔吧?”

容央把盛放着莲蓬的竹篮勾过来,挑出一颗最成熟饱满的,淡然道:“被刘石旌揪着一大堆把柄的人自是范申,你姐夫又不是他范家供奉的菩萨,犯得着这样成人之美?”

赵彭笑,淡看她拨莲蓬、抠莲子:“但刘石旌一死,御史中丞一位可就空出来了啊。”

容央挑眸看他一眼。

赵彭继续笑:“御史中丞,朝中监察之首,言官之长,这样一个香饽饽,只要抢着,日后还怕他言官七嘴八舌,胡乱弹劾?

金坡关一案,褚家之所以只能吞声忍气,就是因为朝堂上打压武将、袒护范申的言官太多,如果褚家这次能把心腹弄上这个位置,那日后跟范申对峙的路,不就顺脚多了?”

容央哼的一笑,道:“既然是香饽饽,那盯着的人不都得跟饿狼似的?

褚家想抢,他范申就不想抢么?”

赵彭双眼如炬,也不拆穿她:“那就得看这刘石旌到底是谁弄掉的了。”

水榭里秋风沁沁,散开莲蓬微涩的香气,赵彭微微笑:“要是没信心抢着,自然也就不会去杀了。”

容央摊开手掌,把剥落的莲子倒入瓷碗里,曼声道:“那若是没信心抢着,也还是杀了呢?”

赵彭眸心一凛,笑在唇边僵住。

容央眼神烁烁,与他对视。

赵彭福至心灵,哑然失笑:“杀前没有不要紧,杀后有,一样也成了。”

容央满意,把那一小碗莲子端起来,递给雪青:“回头做了莲子酥,给你送去。”

赵彭哼一声,拈来盘中一瓣柑橘,却不吃,只是道:“爹爹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这一个心腹,最好要藏得够深。”

上回在文德殿外吃闭门羹,就是官家给他提的一个醒,褚怿驸马归驸马,但归根结底还忠义侯府的大郎君,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他私下与之亲近,可以,但如果在这份亲近上失去分寸,那就相当于犯了君王的大忌。

朝臣调职,类御史中丞之位者,官家必然会过问他的意见,如他所举之人,一查——甚至一听就知道是褚家的故交,那这事必然就是弄巧成拙了。

“你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容央拿丝帕揩干净手,朝他一笑,“一会儿驸马回来,你留下来一块用个膳吧。”

赵彭盯着她那得意的笑,又哼:“人家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这是鸡拜到黄鼠狼门上来了。”

说罢,把那瓣柑橘塞进嘴里。

容央笑眯眯。

十日后,一大批人事调动在崇政殿内敲定——原知枢密院事吴缙因在范申、上官岫入狱期间辅政有功,擢至相位;原礼部尚书余敬英任参知政事,辅佐吴缙处理朝务;原保和殿大学士于鉴升任知枢密院事、兼御史中丞。

圣旨一经宣告,朝野阒静。

此外,另有一人的任职在散朝后极快地成为全京焦点——

原保和殿大学士于鉴之关门弟子——探花郎宋淮然入御史台,成为大鄞史上最年轻的一位侍御史。

八月的天正是天高云淡,爽气怡人,容央漫步回廊里,听得消息后,扬眉一笑:“这个任命十分不错,像宋淮然这样刚直不阿、又铜唇铁舌的人,去做侍御史,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提及宋淮然,容央便想起上次在南山堂前的那一遇,想起他字字珠玑驳斥那闹事的壮汉的情形,忍不住拍起掌来。

不料刚拍没两下,一条手腕倏地被人从后拉开。

“探花郎这官路该怎么走,夫人倒是了然于胸。”

容央转头,褚怿驻足廊中,侧脸被一抹残阳映照,眉飞入鬓,点漆似的黑眸前蒙着层金辉。

容央没来由心虚,讪讪:“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褚怿眯眼:“怎么,来的不是时候?”

容央更赧然,捶他胸口。

褚怿挑唇,顺势把她小手交握住,继续往前走。

“官家之前既然让宋淮然代替刘石旌去主审金坡关一案,就等同于默许他进御史台,何况眼下御史之长是他的老师于鉴,师徒同心,办起事情来,总是更得圣心一些的。”

容央哼道:“所以你这一招移花接木,不单单是把刘石旌换成于鉴,还顺带赚了一个宋淮然了?”

要不是这次调职成功,容央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素来落落寡合、洁清自矢的大学士于鉴,竟然会是褚怿、褚晏最终敲定的那位“心腹”。

褚怿却笑:“于鉴是两朝旧臣,襟怀坦白,直内方外,从来不参与朝中党争,这些年,也因正是为不肯入范申之幕,一直暗牖空梁,备受冷落。

褚家在朝中的旧人虽然不少,但显然还不包括于鉴这样的老臣,所以今日之局,与其说是我赚,倒不如说,是三殿下赚了。”

容央驻足:“赵彭?”

褚怿但笑不语,揽她在回廊尽头的美人靠坐下,容央坐在他大腿上,环住他脖颈,目中生喜:“你的意思是,爹爹如今提拔不涉党争的于鉴,是有给赵彭铺路的意思?”

褚怿伸指在她脑门上一点:“我以为铺这条路的人是我?”

容央把他手握住,讨巧地笑:“爹爹是不是有立储的意思了?”

褚怿本来是想邀功,看她一激动,就把自己抛去了九霄云外,满脑子想着赵彭去了,眼微沉,答:“不清楚。”

“……”容央急又气,瞪他一眼,转头去吩咐雪青赶紧去施咒。

褚怿蹙眉:“咒什么?”

容央:“咒吕氏生个帝姬。”

那样,犯不着谁给赵彭铺路,他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太子了。

褚怿啼笑皆非,戏谑地盯着她:“都是掉脑袋的罪了,还咒个这么轻的?”

容央乜他一眼,很瞧不起他的狠辣般:“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胡乱下咒的?

你不积德,我还要积德呢。”

说罢,小手一飘,盈盈往腹上摸去,褚怿唇边痞笑登时一怔。

容央单手掌着他脖颈,定定看他反应。

褚怿掀眼,大手覆去她小手上,把那肚子压着,眸底烁然。

容央窃声:“这个月,我癸水没来了。”

褚怿胸膛里“咚”的狠撞了一下,撞得热血上涌,全身发麻。

容央笑,欣赏他分明欢喜却又偏故作镇定的表情,小手抽出来,反把他大手压住,引导他摸。

“来,摸摸你的大胖儿子,啊……”

容央叫一声,把褚怿吓得脸一下就白了,动不敢动。

容央也不敢动,瞪着他,默默感受着腿间那一大股熟悉的暖流。

继而,褚怿也感受到了一大股暖流。

只不过,是陌生的暖流。

廊外疏风习习,金桂飘香,廊中霎时阒静无声,褚怿低头,再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