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作者:水怀珠      更新:2021-07-30 13:56      字数:5105

质问

却说昨日容央回到帝姬府后, 回想着褚琬那句“你敢无缘无故打雁玉姐姐,大哥哥知道后, 必定不会轻饶你”, 一度耿耿于怀。

当日傍晚,又有百顺前来传话,称褚怿下值后径自回了侯府, 今夜就不再过来就寝, 如此,更把梗于心头的那根刺往深处扎了扎。

在褚怿心里, 自己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 容央一直是不明确的。

她可以明确褚怿迷恋她, 宠溺她, 甚至也开始慢慢地依赖她, 但她不能明确这些迷恋、依赖在他的世界里占有多大的比重, 是不可或缺,还是不过锦上之花。

她不能明确什么东西是褚怿的底线,怎样的情形会令他动怒, 是以, 她根本想象不出褚怿在得知百味斋一事后的反应。

她既无法相信褚怿真的会为林雁玉和褚琬对自己心生怨怼, 也无法说服自己褚怿能够对此事听之任之, 视如无睹。

褚家是何等看重尊荣颜面的一个家庭, 他褚大郎君又何时做过忍气吞声的怂兢之辈,她能拿帝姬的身份压住林雁玉和褚琬, 却不可能压住一个傲骨嶙嶙的褚悦卿。

这一夜, 容央是守着那一盒硬邦邦的蜜糕度过的。

次日起来, 府里依旧没有半点褚怿要来的迹象,容央心灰意冷, 把新裁的冬裙换上,登车前去兴国寺探望明昭帝姬。

明昭帝姬不在。

容央站在小山上,晨风吹响满山枯败的梧叶,她在飒飒秋声里转头,看到褚怿曾经待过的那棵大榕树,一瞬间更难过了。

褚家大军最早明日就要启程,雪青道:“既然都已来到寺中,殿下不如去普贤殿给驸马求个平安符吧?”

上次去普贤殿,还是为金坡关一事给褚家祈福,容央道:“一点儿都不灵的,还求什么。”

却到底是去了。

大抵是各家大军相继出征之故,前来兴国寺礼佛的香客空前之多,容央应付完前来寒暄的各府女眷,拿着平安符往山下走。

及至山脚岔口,碰上奚长生。

今天的日头很不应景,是这汴京城入冬以来最暖最灿的一回,滺湙金辉从云间漫射而下,弄得草不灰黄,树也不再苍青。

只有那少年的白衣清淡依旧,冷静依旧,不至于令人跌入春日回转的错觉之中。

“奚长生!”

容央亲自喊他,袖手站在岔口的一棵松树下,用眼神示意他过来行礼。

奚长生本正拉长着脖子瞻仰那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普贤殿,闻言一震。

循声看去后,又是一震。

容央的眼睛眯起来,示意的眼神已经不耐烦了。

奚长生忙敛神过来行礼,继而展开脸笑:“殿下果然在这里!”

这话倒讲得稀罕,容央瞟他:“什么叫‘果然’?”

奚长生笑:“褚家军启程在即,殿下心系将军安危,自然要来寺中祈祷一二,这汴京城中,除去相国寺外,就数这兴国寺的普贤殿最是灵验了。”

容央“呵”一声:“灵个鬼。”

“……”奚长生盯着容央拿在手里的平安符看。

容央扬着脸,默默把那两张平安符揣入袖中。

奚长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意外:“殿下一求就求了两份?”

容央一眼瞪去。

奚长生顾自点头,解释:“是了,这回三殿下也要离京的……”

“……”容央目中愠色收敛,脸转开,“你来这里又是干什么的?”

奚长生蓦地赧然,讪笑:“本来也是想去普贤殿里拜一拜,不过现在倒不必了。”

容央哼:“普贤殿从来只招待京中贵胄,你这种身份,进得去么?”

奚长生:“……”

容央:“所以呀,你当日救下皇后和小皇子时,就该及时跟官家请赏,争取能跨进御医局,留在圣人跟前做个大红人,届时,还犯得着在一座破殿面前拉长脖颈,跂踵而望么?”

奚长生入宫助吕皇后成功诞下龙嗣,于容央而言,多少是个不大不小的疙瘩,这厢因着褚怿之事,情绪上来,话锋一时就有点收不住。

果然奚长生听罢,脸色微变,然回过来的话却是:“官家有提过,只是我不要罢了。”

容央狐疑。

奚长生正色道:“草民的侄儿就是御医局的院判,我如果想进宫做御医,早就进去了,何必去官家跟前讨赏?”

这个逻辑倒是正确,容央对他做不做御医一事本来并不大感兴趣,这厢倒是给他勾住了。

奚长生解释罢,又行礼,这回乃是告辞,语气里有很明显的不快。

容央跟上去:“你学医术,开医馆,却不愿入宫做御医,这是个什么说法?”

奚长生察觉她跟来,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放缓步子走:“家中世代从医,不可不学,但行医并非所爱,故而无意入宫。”

明明开着医馆,并医术卓绝,却还称行医并非所爱……容央扬声:“那你爱的是什么?”

奚长生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松影苍郁的小径上驻足,回过头来。

晨风吹拂少年的白衣,容央对上他一双深波涌动的眼眸,警觉道:“干什么看我?”

后面的雪青、荼白亦提着颗心屏气噤声,平日里就总担心奚长生会折服于殿下的盛颜,此刻看来,怕是不假。

然这个节骨眼上,殿下是万万不能跟奚长生传出什么绯闻的啊。

雪青、荼白疯狂示意奚长生停止表白。

奚长生:“……”

容央愁眉锁眼,正措辞该如何拒绝对方,冷不丁奚长生丢来一抹背影。

风中少年越走越大步,容央跟上去。

“奚长生!”

“草民在。”

前者微微转头,再点下头,以示敬意,但脚下根本不停。

容央跟得微喘起来,越想越放心不下,想捅破天窗严声警告,因至寺庙大门,周遭香客实在越来越多。

二人俱是容色上佳之人,置身于人海里,本就惹人注目,何况又还是这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追的情形,奚长生很快招架不住那一个个谴责的眼神,停在石阶上道:“殿下不要再跟着我了。”

容央冷笑,心道谁稀罕跟着你,却是压着声下令:“去我车里一趟,我有话跟你讲。”

奚长生立刻后退一级。

容央横眉:“你什么意思?”

奚长生垂眼:“给将军知道,恐是不妥的。”

容央“哈”的一声:“你这个时候倒是记起我的驸马来了?”

奚长生越听越懵,也越听越气,率性答道:“我一直把将军放在心里的。”

容央一默之后:“……?”

什么鬼?

古松葳蕤的石阶上,行人络绎,目光流动,奚长生后知后觉刚刚那句话里歧义略大,张口欲解释,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

两人正大眼瞪着小眼,荼白突然在容央袖口上一拉,瑟瑟道:“殿下……”

容央转头,再顺着荼白的眼神往前望去,对上茫茫人海里一双黑沉沉的眼。

奚长生也跟着转头,看到那人之后,愕然挢舌。

马车调头,驶离熙熙攘攘的市井。

辚辚车轮声荡在两侧车窗底下,容央贴着其中一扇窗坐着,敛目不言。

褚怿坐在另一侧窗下,眉眼深冷,一声不吭。

仍旧是那个坐姿,那份距离,但车中氛围已全然大变。

这是容央第一次这么近、也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褚怿的冷。

甚至不止于冷。

沉默的背后,还有涌动着的、随时可能贲张的怒焰。

这是要兴师问罪,给褚家人打抱不平的前兆了吧?

容央抠紧彩绣繁复的袖口,把求来的那平安符死死压在袖中,转脸往冬阳浓郁的车窗外看。

景致切换,墙下人影已渐渐少了。

耳后依旧是凝冻一样的沉默,压抑得令人感觉下一刻就要失去气息,容央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天一般都是平静的。

越平静,越可窥风雨之猛。

那么稍后,他会如何来发作这一场雷霆呢?

车轮在崎岖不平的古道上碾压着,褚怿终于开口,声音戏谑而淡漠。

“喜欢他?”

容央一震,转头。

金灿灿的冬晖就照在他脸上,五官深刻的一张脸,冷得像烈日也化不掉的冰雕。

容央懵然:“什么?”

褚怿:“奚长生。”

容央蹙紧眉,慢慢会意后,一大股冷意钻入后脊:“你在说什么?”

褚怿:“第三回了。”

言简意赅,千钧之重。

容央骇然。

褚怿绷着脸,压着眉,在沉默中转开头。

兴国寺前的一幕,犹自长针一样,一厘不差地贯穿在胸口。

每呼吸一次,就牵扯其他的刺在心口上刺动。

其实许多事情,许多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

也正是因此,在事实还没有到来之前,他一直不愿意去回忆,去深究。

战场上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想来有情人相处也该如此,爱则不疑,疑则……

也就,不必再爱了。

他应该不算痴情之人,只是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处境里碰上她,故而无所顾虑地陷了一回。

他不否认她的魅力,不否认这一陷确乎很令他头昏目眩。

他不否认他的动心、醉心,但如果,这份动心和醉心她也可以不予分别地给予给他人的话,那么……

“忠义侯府褚怿此生不纳妾,也希望殿下能一意相待,永无二心,如不能……”

“如不能,怎样?”

丝丝金辉横亘在彼此之间,容央眼眶发红,声音发颤,也是第一次,把他回绝这样任性而斩截。

褚怿对上她双眼,眼眶也红起:“不如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