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依玲如愿以偿拿到了那件新式的冬日旗袍,她在长镜前试了又试,赞叹恒祥师傅的手艺一如既往地让人折服,她越发不愿离开这十里洋场,段依玲希望那天母亲的话不过是一时的想法,哪里都不能和这里比,报纸上不就是这么宣扬的吗:上海师傅的缝工手艺,那可是世界第一。
段依玲触着胸前一对精细修长的盘扣,犹如美人的一双情眼,斜长眉梢轻盈地飞了出去。光线迷离中,闪过的光泽宛若一只透明的蝴蝶,脱离盘扣展翅飞起,很妩媚的,飘忽游离着消失。
段依玲不由轻叹。她的美是精致轻巧的,身边自然不乏众多追求者,无论是霍家公子还是张家少爷,谁不是对她殷勤至尽?段依玲享受着被人追求的美妙感觉,同时又若即若离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做得矜持而柔媚。她不是不愿意寻一份寄托,只是心底还有个人影在徘徊,与他一比,别人就显得落寞了……
段依玲高昂的姿势忽然松懈下来,哀怨缠上了眼神。思念灭了又明,那人的心甚难琢磨,他忽视她,她就不有自主地更爱他。自从碧瑶回了段家,段依玲的心里澜起一股愉悦的轻流,她坚定了原先的观点:那个乡下丫头是绝对配不上他的。
溥伦所需的是一位高贵的女子。
拈笔细描双眉,薄施胭脂,镜里出现了一位可人的美女,比月份牌上的美人还娇媚。段依玲满意地起身,抖拂开纱帘,让阳光涌满整个房间。
窗台上的盆景枯了,只留下一番缀着青子的残枝,在冷风里萧瑟。段依玲挪了挪这盆草,翻滚起的灰尘又迫使她放下,想使唤佣人来收拾。转身的瞬间,瞥见了那个倾慕的身影正从段家围墙下经过。
仿佛正是专门为了他来而准备这身华美的衣袍,心口涨满了突然而至的喜悦,段依玲风一样旋到楼下。她拢拢发,掸掸衣襟,门将开未开之时,脸上已漾起嫣然巧笑,好像碰巧出门遇见似的自然。
溥伦似乎也是凑巧路过,他见到段依玲有点意外,仍是礼貌地点点头,招呼道:“段小姐。”
段依玲微然一笑,很得体地回了礼,她忘了两家之间的摩擦,竟想邀请他进来一坐。正寻思着怎么开口,见溥伦看向她背后的园子,又极快地,抬头望了一眼阁楼。段依玲的心迅速沉了下去,溥伦随至的问话更是将她自垒的骄傲啃噬得体无完肤。
“我找碧瑶,她在吗?”
闷气自胸腔生起,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段依玲极快地回答:“她不在!”
溥伦掩住唇角牵起的一丝笑影,他点点头,“打扰。”
裹了轻暖的貂裘,却挡不住割肤的寒冷,段依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溥伦转身离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段依玲宁愿溥伦是个流连花丛之人,也不愿他将真心付与其他的女人。她还没开始就失败了,于他面前,纵使再动情的泪水也无法打动,好比是棋逢对手。
那张英俊而冷漠的脸藕断丝连般牵扯着她的心思。一缕温热自眼底浮出,这样的挫败感令段依玲感到由衷的可笑和深刻的羞耻,她深深地吸口气,掂起帕子点去泪花,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坚持了。
墙角的梅树开了花,无风飘过空冷的香味。自阿瞒走后,段家换了新的园丁,园子里空落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尤嫂有时会嘱咐碧瑶把捂了一个秋冬的衣物摊到园子的空地上晒晒日头,祛祛霉气。
碧瑶端了盆湿衣服,撩起一件用力绞净水,扑啦啦地摊在拉好的衣绳上。白衣阔袖迎风摆卷,浮起一层渗了水的白光。段依玲经过时,碧瑶并没有察觉,只专注于手中的活儿。段依玲不由多看了几眼。
由于天寒,碧瑶的双手浸了水而变得通红,她比以前瘦了,也沉默多了。长长的黑发随意编了条辫子垂在背后,那张脸却愈发水灵,明眸朱唇,容光慑得人心生嫉妒。段依玲暗自讥讽过碧瑶毫无修养的放肆笑声,没想到她的哀伤竟也如此明显。他们到底……
碧瑶觉察到她注视的目光,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子,像是听候一个吩咐。段依玲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
暮云卷过江边,飞快地流逝,转眼又是一城清寒的星斗。路灯燃得明灭不宁,夜风卷起树底的锡纸灰烬,扑扑散散如无数灰色丑陋的蛾子扇翅飞扬。
一辆车在林家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下,里面出来几个督警模样的人。开门的阍人无所适从这样的局面,他张了张嘴来不及说什么,带头的督警一挥手,其他的几人冲进洋房里。
林秋生正在厅里,他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蛮横的皮靴声敲得他心火旺盛,刚想开口责骂佣人,一支黑亮的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林先生,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一趟。”
林秋生惶惶然的,手腕已上了一副锃亮的镣铐。几名督察押着他离去,迅速麻利得如刚来的速度。
所谓的“局里”其实是牢狱,未经审判就关押是不符合程序的,林秋生深谙这一点,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的劫难更像是有人欲报私仇,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却找不到头绪,他林秋生虽做过无数不光彩的事,但处处小心,从未得罪过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想不明白。
带头的督警似乎读出了林秋生的疑惑,他说道:“林先生,我们怀疑你跟一个绑架案子有关。”
林秋生更是如坠雾里,他也不好惹,一斜眼,尖酸刻薄地说道,“怀疑?查明白了再来抓人!知道我林某是谁吧?这滩上谁不敬我三分?小心我让你明早就褪了这身皮滚回老家去!”
“我们抓人当然有充分的证据,你的手下已经招了。”
林秋生这才明白过来,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干脆说道:“不就是逮了个丫头吗?我又没为难她,早早的就放了人了。你们现在才管这……”
“这么说你招了?”
林秋生语塞。
督警起身示意,两名警卫押着林秋生进了牢房,哐啷一声上了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