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里的气候好，风吹得脸舒舒服服的，不像那里的海风，两三天就能把人熏黑。我不走了！”段依玲欢快地叫嚷着。

“我说过战打不到这里来的，你们还就是不听。”段老爷走累了，坐下，取下帽子当蒲扇，“一段日子不见，街上多了这么多人，连西郊的空地都建满了房子，也不知道当局怎么想的，要洋人发国难财呢！”

“这么多人往租界里挤，当然要建房子了。你也不想想老家，房子都炸掉了一半，那时阿睿还在那，我一听到这消息心都没了！还好阿睿没事……”段夫人想着儿子，在楼口唤了几声。

碧瑶在半睡半醒之时被段睿轻轻摇醒，室内弥漫的柔和光线让她有瞬时的恍惚，不清楚这究竟是晨是暮，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她彻底醒了。

“我爸妈和姐姐回来了，跟我一起去见他们。”

碧瑶从楼上下来时，脸上还有两道枕印子。段睿紧紧牵着碧瑶的手，光晕在他俊秀的眉间镀了层暖薄的光晕，光影跃动在他脸上，碧瑶牵起的心不知为何就放了下来。段睿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到时候你得跟着我叫。”

段依玲清脆的笑声飘过来，如蝶影捎空，泛过透明的涟漪。段夫人立在楼口，一身合适的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凝烟媚月般的端庄风情徜徉过眼前，碧瑶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相比之下，她真是觉得自己太不修边幅，狼狈极了。

段依玲眼尖嘴快，见状仿如是错觉，冷吸口气，她兀地叫起来：“阿睿，你这是干什么！”

段老爷停止扇风，移过视线。

段睿料想到段依玲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强烈，他顾及到碧瑶的感受，不满段依玲夸张的态度，搂了碧瑶在胸前，很是坚定地宣布：“我们已经成亲了。”

段依玲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适才欢愉的心情一下子没了，她没想到碧瑶竟成了她的弟媳，更重要的是，她亲爱的弟弟不是站在她这边，那样子分明是向着妻子不向姐妹的。段依玲觉得心空落落的，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一件东西，从小到大伴在身边的珍贵的东西。她伤感，气愤，对碧瑶的怨意更加深了。

“阿睿，你知不知道她……”

“依玲，你先回房去。”一直沉默的段夫人开了口，她懂女儿的心思，借口支开她，“叫尤嫂把衣服摊出来晒晒，在海上漂了些日子，湿气重会发霉的。”

段依玲气冲冲地下去，段夫人这才回首，目光在碧瑶的脸上滞留了会儿，淡淡的，隐约一抹模糊的疑问。烫意攀爬到碧瑶的脸上，丝丝缕缕烧得发赪。

“你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在老家的时候。”段睿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同时，他不忘安慰碧瑶，侧首低声说道：“我姐就是这样子，过会儿就没事了。”

“婚礼也要办得像样点才算正式……”段夫人的目光又停在碧瑶的脸上，柔和的眼神里，有一丝隐匿得极好的影子，与她对视。视线飞快掠过碧瑶，似一番迅速细致的打量。

碧瑶的心跳得急促，声声撞击耳膜，段夫人郁郁馡馡的身影凝滞在她眼里，让她晕眩。碧瑶只想早点脱离这令人尴尬的场面。

段夫人最终还是微微点头，“这事明天再说吧，我和你父亲也累了。”

段睿把母亲的这举动认为是赞同，他欣喜若狂，用力搂了下碧瑶。

段老爷这才起身，步到儿子跟前，用帽子打了下他的胳膊，窃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时近傍晚，遥远的对岸传来巨响，浓烟火光翻滚着扩散；洋场里高楼美酒，觥筹交错，讨论的依旧是豪宅华服的价钿。林静影听闻声响时往窗外望去，浓烟由于距离凝固在视线里，岸的那头，半个月亮浸入水里，沉静粼粼血纹似的波光就有了一种分外妖冶的风情。

溥伦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次数也逐渐减少，经常一段日子不见踪影。诺大的房子经常只有夭斜的树影摇曳着贴在墙上，空冷得叫人发怵，一记轻微的响动都能引发她的心悸。林静影不敢出门，也不敢独自呆在房间里，甚至站在窗口观望时都时刻担心着，担心渡边会突然出现在对面的街道上，朝她展露罪恶的笑容。

天色无边无际地暗了下去，溥伦终究回来了。林静影来到书房里，见溥伦正拆着几封信。

“我母亲的信，”溥伦边拆边说：“无一例外地叫我回去。”

“你会回去吗？”

“不会，再没有找到碧瑶之前，我不会回去。”溥伦没看信的内容，把信扔在桌上。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也许是夜色总让人感伤，喜欢倾诉，溥伦说着：“以前我不想回去，是因为我要替我母亲找回那幅画。虽然她一直不同意我的做法，我还是来了，怀着好奇，探险的心理。现在，即使那幅画摆在我面前，也抵不过……也许这就是缘分，我想我来这里是为了碧瑶。”

“有时候，我真羡慕她。”林静影由衷感到羡慕，她微垂眼睫，说道：“我觉得碧瑶就在身边，直觉告诉我，她不会有事。”

“你在教堂里见过她，还记得吗？”溥伦微微一笑，陷入回忆，“她对我说，她真的希望能够和你坐下来好好地说说话。”

林静影陡然泛起一丝难为的涩意，她在询问自己，是否因为一无所有才念及妹妹，纤细的痛苦自心内生出，林静影湿了眼眶。

“我对她说，也许你姐姐和你是一样的想法。”溥伦没有看林静影的神色，转了话题继续说道：“我明天去阜外，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第二日清晨，窗外划过疏疏几记风声，朝霭弄色，静垂的纱帘染了几缕浅金。门外响起几下水桶磕碰地面的撞击声，接着是哗啦啦的拧水声响，女佣在做晨务。林静影恍然醒来，朦胧之际，“咚咚”两下有力的敲门声。

开了门，胖女佣拿着拖把站在门口，见她就说：“夫人，您说的那家人好像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