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3•
姚远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
萧涛涛替他急,又不好意思在他跟前提起“厕所”俩字。她自己倒是在去食堂打饭期间,去了趟厕所。本来以为姚远也会在那个空隙找个借口去上趟厕所,但萧涛涛打饭回来,发现姚远根本没有改变坐姿,那就是说,他一直憋着自己。
他们就那样远远地对坐着,没有任何人的妨碍――没有战友作陪,也没有丽莎插话――连夏老师都没回来午休,他们还是把整整四个小时,白白的坐了过去。
打好腹稿的倾诉,炙热难熬的思念;漫长的日子里积聚浓缩的情感,都找不到宣泄的渠道。
也许,姚远是对现实中的萧涛涛感觉不如想象。姚远他那个战友那天出门就明确地“打破锣”(指投反对票)。姚远笑着对萧涛涛说:“我战友说你太厉害,今后怕不会安生地跟我过。”
萧涛涛苦笑一下,知道自己一定会给别人这种印象。
姚远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涛涛还是没有抓住机会,为自己做点辩护,给姚远诉说衷肠。萧涛涛耿耿于怀的还是姚远的家庭。没有家庭的认可,萧涛涛走不进(不肯走进)姚远的家门。
而姚远闭口不提他的家人,在萧涛涛想来,这表明姚远的父母没有妥协的意思。所以,在为姚远突然的出现感动之余,萧涛涛还是处于灰心丧气的状态。
萧涛涛去请了假,和姚远一起过河,一起回到她的家里。
姚远可能是在萧涛涛住家的楼梯间的厕所里做了“方便”。因为他没有跟萧涛涛一起上到楼顶,半道上消失了一会儿。
这时候,萧涛涛一家,已经搬进新楼。不再是薛松上门时那个男女孩子混合一个房间的过去了。
这时候萧涛涛的家,有了两个房间,一个饭厅;还有了自家的厨房;只是没有自家的厕所。
萧涛涛进屋,外婆正虚弱地坐在门口,晒冬日的太阳。
妈妈在厨房忙乎着什么,萧涛涛就背靠着厨房的门,告诉妈妈姚远到学校来过了,现在就在后面。妈妈问萧涛涛究竟怎么打算的。萧涛涛背靠着门,回答妈妈,说:“我们没有可能。”
话音没落,萧涛涛转回身,姚远没有半点动静地,已经站在离萧涛涛背靠的厨房门不过两米距离的家门口。
姚远脸上带着微笑。
但是,萧涛涛知道,他已经听见自己和妈妈的对话了。
萧涛涛过后怪外婆不提个醒,外婆说,我一抬头,人家都走到了跟前,我怎么提醒你。
姚远没说什么。礼貌地跟妈妈打招呼,礼貌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当着外婆和妈妈,对萧涛涛说:“你周末到我家来一趟吧,我等你。”
萧涛涛惭愧得想哭,却是笑着点头答应,把姚远送到楼梯口。
喀秋莎
4•
周五的下午,萧涛涛早早地离开了学校。
萧涛涛没有回家,直接就往很远的公共汽车站走去。之前已经跟妈妈说好,周末直接去姚远家。
不论去了,要面对的是什么结果。
萧涛涛背上背了五斤花生。五斤是指没有经过太阳晒,没有除去泥巴和挑出空壳;除去泥巴和空壳,其实就很少很轻了。
很少很轻的这五斤花生,也欠了很大份人情。是同一栋房子的卿老师,从很远的家乡帮忙给找来又背来的。
萧涛涛还是想跟姚远缩短点差距和悬殊,所以特意穿上了一双有“跟”的黑灯芯绒布鞋。布鞋本来轻便,加了个又硬又重的塑料“跟”,走起路来就很辛苦。
那时候,还没有真正的“高跟鞋”。
萧涛涛这双鞋的制造者,只想到了怎样垫高,没有想到如何轻便。萧涛涛穿在脚上,也痛在脚上。
走路还不敢一瘸一拐。
赶车还算顺利。萧涛涛幸喜遇上个善良的驾驶员师傅,宽大地按她的要求,把她放下在谢阿姨家围墙外面的那个路口。不然的话,萧涛涛就要返回来走一里路,才能回到这个路口。
就是在这个路口,姚远和萧涛涛第一次对话。
虽然姚远说他没有印象,萧涛涛却是眨个眼睛也会想起当时的画面:
姚远从路口飞跑出来,在汽车呼啸而过的一瞬间,向着车上的萧涛涛大声问:“我妈妈呢?”
同一瞬间,萧涛涛指着反方向,大声回答姚远:“在后面”。
萧涛涛一眼就看见了姚远。
他趴着他家院坝外面的那段砖栏,正望汽车过去的方向张望。
姚远是听见汽车的声音,从屋子里出来的。
所以他没看见,萧涛涛已经走进大门,正在登上到他家门口的阶梯。萧涛涛没有喊他,当着面,萧涛涛叫不出“姚远”两个字来。
这两个字,牵连着她的心脏和肝肺。
姚远掉头看见萧涛涛已经走到他跟前,他有点缅甸地笑了笑,是不好意思被萧涛涛看见了自己等待的心情。
萧涛涛没把自己的感动表露出来。
婆婆在准备晚饭。萧涛涛硬着头皮叫了声:“婆婆。”
婆婆夸张地提高着声音:“来了?来了――进屋坐。”眼睛瞟都不向萧涛涛这边瞟。
萧涛涛不放进心里去。今天是做好了心里准备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任何结局,萧涛涛都甘愿领受。
为了姚远。
姚远安顿萧涛涛坐下,很快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姚远把水杯捧到萧涛涛眼前,在她接手过去的时候,告诉她:“我给你加了白糖。”
白糖在七十年代同样珍稀。七十年代,所有物质都珍稀。
萧涛涛手捧着滚烫的玻璃杯,还没喝上一口热开水,就感觉一路的寒冷已经从心底里被温暖所驱散了。
萧涛坐在以前来谢阿姨家吃饭时坐过的小方桌跟前,姚远拎只小方凳,也坐到了小卓跟前,和萧涛涛面对着面。
萧涛涛埋下眼皮,喝着掺了白糖的热开水;没有勇气去迎接姚远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浑身的颤抖,但两手还是紧紧地捏着玻璃杯,眼睛只去看杯中的水。
姚远问着萧涛涛一路过来的行程,萧涛涛就问一句答一句地做着简略的回应。
婆婆在一旁进进出出,姚远和萧涛涛都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房间里弥漫着一份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萧涛涛这时就盼着谢阿姨快下班回家,多一个人,会遣散些这透不过气的沉闷。
谢阿姨很快下班回家来了,并且带回来个让萧涛涛窃喜而舒心的好消息。谢阿姨说:“你看多不凑巧,你姚伯伯出差一直没回来。姚远到现在还没和他爸爸见上个面,所以才发电报续假。真是不凑巧。”
萧涛涛暗自松了口气。心里想真是凑巧太凑巧了,但是脸上没敢表露出欣喜。
没有姚伯伯在场,萧涛涛的感觉真是轻松了一半多。
谢阿姨不难伺候,并且看得出来,谢阿姨不想在姚远跟前和萧涛涛过不去。就连把谢阿姨都不放进眼里的婆婆,在姚远跟前也是小心翼翼,不多言也不多语,不招惹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姚远在家就这点日子。姚远的亲人都不想让姚远带着份不愉快的心情再返回部队去。所以,她们在这时候达成谅解,暂弃前嫌,让姚远在家的日子能够舒心一些。
萧涛涛心里是这么理解的。所以她跟姚远的亲人们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候,心情还是比较宽松。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但是,饭吃到一半,谢阿姨不知道怎么提起了今晚的安排。萧涛涛还没听明白谢阿姨在怎么安排,姚远就截然打断了他妈妈的话。
姚远盯着他妈妈的眼睛,通告,而并非请示地告诉母亲:“今晚有电影《白毛女》,我跟战友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的。”
谢阿姨没吭声了。
婆婆埋头扒她的饭。
这下轮到萧涛涛被彻头彻尾地破坏了心情。萧涛涛甚至咽不下去碗里最后仅剩半口的饭菜。但她没有丝毫地流露,强迫自己把那饭菜硬生生咽进了肚子。
她想不通姚远究竟出于弯弯肠子。想两个人死死活活幸福痛苦一场,就在一错再错中错过去了几乎全部的希望,好不容易留下今晚这个机会,再也不能错过的机会,她按他的邀请,来到他的家里(明知道自己的不被接纳不受欢迎);他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找个地方让两个人自己安静地呆着,不受任何人的阻扰,不被自己的忧虑所困扰;把所有想说的话,要说的话,应该说的话;都敞开地说出来。
不论结果,起码不要再因为误会,留给彼此长久的遗憾和伤痛。
萧涛涛心灰意冷,绝望到了极点。
可是她没有勇气开口,阻止姚远的行动。
眼下,她根本不懂姚远的心思。
姚远现在对她的感觉是什么,她一点也不清楚。也许,姚远仅仅是为了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