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足杨凡住的地方，平时就算来看姨妈，也没有到偏院来过。院子不是很大，左边种了大片的湘妃竹，竹身上的斑痕乍一看还真是如泪滴打湿一般，虽然清幽却总是透着一种悲切，想必这是杨凡亲手所种。
“凡儿就在后屋……”
姨妈那手帕拭泪，这时候才有了一些中年美妇应有的风韵，刚刚那样稀里哗啦大哭的场景，是我第一次见到，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姨妈，表哥是什么时候病了的？”
一路上气氛极度压抑，爹娘和哥哥们全都是一脸严肃，他们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绕过九曲回廊，再穿过搭在荷花池上长长的木桥，就可以看到一座别致的小院儿，现在正值初夏，还不到荷花盛开的季节，只有一片片翡翠色的叶子，齐齐地立在水中央。几只红色锦鲤自在地游着，时不时地吐几个泡泡。
突然想起姚春常常在酷暑给我做清甜的莲藕汤，那样新鲜的味道，现在想来定是刚摘下来的新生莲藕……如果想要随时吃到，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家里种着，而沐府所有的地方我都一清二楚，却从来不见有莲花。娥眉微蹙，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杨凡到底还做了多少类似这样的事情？
“有好几天了，好像是从那些武林人士离开沐府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看他总是没什么精神，还以为是风寒之类的小病，哪知病来如山倒……”
姨娘一说到这个，脸上忧心之色更甚，说来自从丈夫过世，她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儿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也就……想着，这步子更是急切，恨不得马上就把晚儿带到儿子床前。
推开门扇，屋子里意外的简单朴素，除了几个书架，就是两张软榻，像是为了看书方便，桌子上还堆着一些杂乱的账本，阳光丝丝缕缕从窗棂透进来，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药味，让人闻了忍不住皱眉头。
杨凡就躺在西侧的大床上，眼睛半闭着，也不知是睡是醒。眼睛下面一片青淤，脸色惨白的厉害，干涩起皮几乎裂开的唇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弱可怜。这才半月不到，一个器宇轩昂的大男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凡儿，醒醒，晚儿来看你了……”
轻柔的嗓音在屋子里飘散，没来由让人看了心酸。
杨凡本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身子却乏的厉害根本无力起来，索性也就闭了眼睛不管不顾。听到母亲的话，死寂的心恢复了一丝生机，眼珠子转动着，缓缓地缓缓地睁开双眼。
涣散的目光聚拢，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床前，确实是他朝思暮想已久的晚儿，她还肯来看自己么？这样，就算是死，也甘愿了……
“表哥，我和爹娘他们来看你了。”
和杨凡四目相对，不知为什么心口有些发堵，之前我对他并无怨恨，如今这人又病到如此地步，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吧！
“晚儿……晚儿……”
杨凡眼睛一直不离眼前人儿，贪恋地看了又看，还是舍不得移开目光。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姨娘，大夫怎么说？”
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我回头望着站立在一旁的姨娘，这种诀别式的神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杨凡的脸上。
“说什么肝脏郁结，最近又受了过大的刺激……这孩子从小就是心事太重。”
说来到底是心病，自他爹惨死，杨凡几乎没有笑过，后来自以为喜欢上男子，又是一番痛苦纠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却是狠狠被拒；喜欢了许多年的心上人，却突然变成了女子，这让他情何以堪？
“妹妹，不如再找个大夫来看看……”
沐夫人走上前，一手拉着妹妹，说起来娘家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这门亲事也是自己看好了的，偏偏女儿对凡儿并无男女之情……
“江南城最有名的王大夫也看过了，你知道，他原来可是给皇帝看病的御医……”
这病，看来真是无望了……便也只有这冲喜一个法子，想来也是有些根据的，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凡儿既是心病，有了晚儿这心药，说不得还真有效。
“晚儿，你是姨娘从小看大的，你和凡儿也算是青梅竹马，无论如何你要救救凡儿……”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却什么也不做。
“姨娘，如果冲喜没有用呢？你要晚儿一进门就守寡么？”
虽然可以体谅她作为母亲的心情，可这种做法未免太自私了。淡淡的质问，声音却有些发冷，让人听了犹如沁在冰泉里，让人从头凉到脚。
“晚儿……”
杨母讷讷地再说不出话来，不是不知道冲喜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只是……儿子一直喜欢晚儿，如果临死之前能够得偿所愿……她只想到自己孩子，却根本忽略了晚儿，也可以说是故意。如今被这样当面提出来，顿时觉得羞愧难当。
“姨娘你放心，表哥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一屋子的人看着我，拂袖而去。如果是别人，我还可以容忍，可她也说自己看着我长大，明知是火坑，还逼着我往下跳。我也知道，爹娘从来把杨凡当亲儿子看，老早就打算让我嫁给他做媳妇……从姨娘哭着求我的时候，他们就一言不发，恐怕心里也在犹豫吧？爹娘真的以为，嫁给杨凡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么？
踏出门之前，听到姨娘惊喜的声音……“凡儿，晚儿她答应了啊！”
呵呵，我有说答应么？我只说杨凡死不了。如果之前对姨娘有任何的怨怼，现在也已经消失无踪，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既然她舍弃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那就到此为止吧，不爱的话当然也就没有恨。我不能像对待封千年一样伤害她，因为她是娘仅剩的一个妹妹，所以只能选择无视……
在晚轩里坐定，心里还是一片冰凉，猛喝了几口参茶，一抬眼就对上姚春温柔的眼睛。
“姚春，我难过……”
扑到姚春的怀里，她是我的奶娘，也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之一，她总是默默地看着我，无声地关怀。如果小时候没有姚春的陪伴，可能我早就撑不下去。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背被轻柔地拍抚着，就像从前一样，可有些事情再无法回到从前。
“晚儿，你真的要嫁给杨凡么？”
来看我的，是三个哥哥，一向疼爱我的爹娘却没有出现，嘴里突然泛起苦涩的味道。
“怎么，大家不都是这么希望的？”
嘴角难以自制地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我淡淡地反问。
“妹妹，你若不喜欢杨凡，谁也不能逼婚……”
沐若辰难得严肃地道，就连那两个哥哥，也是一致同意。虽然和杨凡亲如兄弟，但晚儿在他们心里，是最重要的宝贝……
“哥哥……”
望着他们三个，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坦白的说，我是一个很会记仇的人，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会记上很久……之前被他们欺负的那么惨……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奇妙啊，现在这些家伙却变成了最想保护我的人。
“姚春，把那坛五十年的花雕挖出来吧！我今天想喝哥哥们喝酒……”
微微笑着，我看看窗外那棵梨树，这还是小时候我和爹娘一起栽的。
“五十年的花雕啊，晚儿你居然藏私？”
二哥沐若阳夸张地叫道，他这个样子，还真是和那斯文的形象不符。这样的语气，分明是在模仿三哥，还真是惟妙惟肖。
陈年花雕，芳香甘醇，却也容易醉，看着已经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三个哥哥，能够这样和他们痛快地喝一场，也不枉费我当初千方百计弄到这坛酒所耗费的心血……
月明星稀，踏着月光敲开爹娘的房门，如我所预料，他们都还没睡，脸上满是沉郁之色。
“晚儿，我和你爹正想过去晚轩……”
娘眼里突然滚出泪珠儿，像是下定了决心，看了爹一眼复又开口：“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你们以为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晚儿，到了如今我们也只能对不起你姨娘了，成亲的事就算了。”
沐镇南素来仁厚，如今为了女儿也不得不自私一回。
“我去和你姨娘说……”
像是突然老了几岁，沐夫人面色疲惫，语气却十分坚定。
事情突然急转直下，我惊讶地看着爹娘，他们之前不是，不是想让我嫁给表哥么？
“傻孩子，你不喜欢凡儿，我们当然不能硬逼……更何况，若真的不成，难道真要你守寡么？”
额头被娘重重地点了一下，我还是有些发怔，呆呆地唤道：“爹……娘……”
“行了，回去睡吧，凡事有爹娘在。”
被推到门外，我才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欢欣鼓舞，爹娘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再次站在杨凡床前，利落地点穴，看着他毫无任何挣扎地陷入昏睡，这才拉起他的手细细诊脉。
我说过杨凡不会有事，那是因为，我有把握治好他。在苍梧山上，就连妙手神医也要赞我一声，那个什么王太医还不是要靠边站？
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包，里面是临走时神医老头儿塞给我的各种大补丹，还魂丹什么的，最重要的还是一套精巧的银针，从大到小排列下来，居然有一百多根。
一切准备就绪，扒掉杨凡衣服，我一脸奸笑地凑上前去。
熟练地认穴插针，不过一盏茶功夫，拿出帕子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样的治疗最费心力，不过也绝对的有效。在包里翻腾了半天，拿出几粒丹药塞进他的嘴里，等到病人醒了又是一尾活龙。
忙碌到大半夜，看着面色已经有些好转的杨凡，大功告成。哼哼，想要就这么骗个媳妇儿？美的你……
回到晚轩，哥哥们好梦正酣，估计现在就是打雷也惊不醒。
“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四侍各自拎着包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为什么咧？当然是因为他们的主子我打算包袱款款跑路。在家呆了这么久，又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决定四处走走散散心，也省得娘老是把成亲成亲的话往我耳朵里灌。
最后，遵照所有离家出走小孩儿的惯例，我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爹娘还有三个哥哥，姚春……已经在家里呆了这么久，江南城好吃的好玩的都已经没什么新鲜了，我决定要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去，继续吃喝玩乐……有四侍随时保护，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受欺负……
写到最后几个字已经非常潦草，仔细分辨可以看出来落款：最最宝贝可爱聪明漂亮无敌的晚儿。
呵呵，这样爹娘就不会感到愧疚，老实说，这也不是突发奇想。我早就想到江湖上凑凑热闹捣捣蛋，唉，说的难听了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从沐府大门走出去的那一刻，我豪情万丈激动万分，发足狂奔到城外，大喊一声：“江湖，我来啦！”
树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预示着以后的江湖将再度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额，应该说是惊天动地鸡飞狗跳……
背着潋滟，唤来红离，带着四侍，悠闲地走在通往京城的大道上。第一次发现，早上升起的太阳是漂亮的橘红色。轻轻地晃动手腕上聆音，在得到回应时嘴角微微翘起，千里之外的那个人，能猜出我心里所想么？期待看到他的表情，到底是吃惊多些，还是喜悦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