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上，小雨淅淅沥沥，浇出一城粉绿。
大礼帽，大墨镜的褐衫男人走下车子，随手带上车门。仰头感觉了一下落在脸上的雨滴，漫步走上台阶。
“先生！来看望夫人吗？”门外的早起卖花女孩抬起眼睛招呼着。
“嗯。是的。”男人不经意的点了点头。
“那买束花吧，先生。夫人会喜欢的。”卖花女孩拿起一束金鸡菊，“先生又不常来，应该给夫人带些礼物。”
男人蹲下，握住花束，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
“多少钱？我想买多一束。”
“您真是有情有意的好人，夫人一定很高兴。”女孩捧起另一束花递过去。“二十元。”
男人掏出钞票付账，拿着花束慢慢站起，“这花，好卖吗？”
女孩大大的眼睛望着男人的墨镜。
“小妹妹，还是去别处卖吧。会好一点。”男人信步走进高大铁门，留下女孩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石板路两旁的青草显得格外翠绿，男人扶了扶墨镜，眼镜下的脸历尽沧桑，几道皱纹划过眼角。
男人走上高高石阶，石阶两旁，一排排的石碑写满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有些石碑前放着花束或者别的供奉品。
“给最爱的芹。”路左面的一个石碑前，一个大大的粉红毛毛狗正趴在石碑上的可爱女孩相片前。
“愚蠢……”男人苦笑，“不能生相守，何必死牵挂。没有活在眼前的音容笑貌，再多回忆又有多少意义。”
走上三层石阶，男人向右面的小径上走去。
一大早，这里的人不多。远处，隐隐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
男人再次环顾四周，然后便向小径尽头的一座石碑走去。
石碑上的照片中，一个三十几岁的平淡女子正在微笑。
男人随手将花束扔进旁边的草丛，在石碑前跪下来，双手放在石碑上，与石碑中的女人静静对视。
“孩子又回去了，她们觉得我老，不愿意陪我。”男人缓慢地摘下墨镜。
“你也不来看看我，再不管管我，我发胖了你会不喜欢的。”男人轻声细语，好像对着一个热恋中的爱人。
男人将手伸进外衣内袋，拿出四张电影票，缓缓撕碎，撒在石碑前。“明天下午我把所有工作都推掉了，这次说好的，一定陪你去看电影，连看两场。过瘾吧。”
女子仍旧微笑着，男人却慢慢闭上眼，一滴泪水滑落地面。
“我们说好的，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会提醒我。可你当初为什么不提，好让我能多陪你说说话。你总是纵容我，由着我……”
男人的风霜脸庞好像恢复了一点青春，和女人的照片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刹那间说尽。
脚步声响起。
“去就去了，不要悲伤了吧。”左近的石碑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穿灰色大衣，梳老式大背头，衣襟上挂着表链的老头子，好像是“上海滩”中的人物复活一般。
老头子表情平常，看着古旧的石碑，上面没有相片，只有几行字。
“都说早年丧偶最伤心，几十年前我不懂，现在却觉得没错。你看我这一大把年纪，还是要来这里看看她。”老头子幽幽道，“要是她不会死，该多好。”
中年男人苦笑，“你该说，你要是会死，该多好。那样你就不用受这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折磨了。”
老头子没有动，也没有望向中年人，“还以为你不明白，原来你知道会有这种折磨。那你干嘛还想要选择永远受苦的日子？”
“为了我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再厉害的人也不能让你们这辈子重新相见啦。”老头子活动几下腰腿，坐在一块矮些的石碑上。石碑冰冷刺骨，但老头子却不以为然，“你等不到她的。还是听老头子一句话，不要多想了。你不愿意，老骨头我也不会强求。”
中年人伸手掸去帽子上的雨滴，“我当然愿意，不会我也不会看着你站在这里。”
“哈哈，是啊。要是那样见面的话，你恐怕早就杀过来了。”
“如果我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记得她。没人记挂的日子，她不喜欢。”中年人嘴角边的皱纹堆起，“我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我要把对她的记忆永远留下去，不管经过多少日子，她都会知道我在陪她。”
老头子哈哈大笑，“你倒是个好汉子。但是你就不留恋这世界？”
“我累了，今天有今天的时代，和昨天不一样。我只想好好陪她，以后我只想过过清闲日子，不会去管其他的事了。”
“那就好。”老头子突然话锋一转，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一脸怀念，“这件事办完，我就给你举行仪式。不过最近这段日子，你还得帮我办最后几件事。”
中年人重新戴上墨镜，脸上线条立刻变得坚硬，“这样快就有新工作吗？总是工作，她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我们就快成功了。她一定明白你的。”
“当年我也是一直要她理解我……”中年人露出自嘲的表情，“好吧，就最后几件事。”
“办完了我绝不会再打扰你和她。我用江湖道义保证。”老头子抬起一只手。
“我明白。都是工作。”中年人弹了下帽沿，“不过上次那件事，你们动手太快了。就不怕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你不用担心，那是故意的，我自有打算。”老头子用手指梳着头发。
“好，老地方，老办法。”中年人转身离去，“总长先生也快些离开吧。多陪老伴只会让你越来越伤心的。”
“呵呵，不用担心，我这把老骨头早不怕伤心了。”老头子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石碑。“以后多少年里，我还想和你一起来哩。自己的男人朋友多，我老婆子也会高兴的。”
中年人没有回答，默默走下台阶。
雨越下越大，中年人脚步加快，快要走出铁门时，中年人回头望向远处的石碑，远处，老头子的小小身影一直站在墓碑前。
“要是我选择去那边陪你，你会不会不高兴？”中年人自言自语，跨出铁门。
“先生，夫人高兴吗？”卖花女孩还守在铁门前，虽然无人光顾，但是她却没有离开，花束上盖着塑料布，女孩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很高兴。”中年人拿起花篮，掏出一张大额钞票递给女孩，“别的地方会卖的好。”
“谢谢先生。”女孩高兴地站起身。
中年人走到路边，拉开车门，压了压帽檐，看了一眼墓地的铁门，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