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陌路风尘 一中
作者:木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01

“飕――啪”,秦浚的箭射在了杨树干上,出手就知道偏了,风中,一只肥大的公鹿顶着巨大的犄角,三跳两跳的消失在树林深处。“小妇养的。”秦浚咬牙切齿地说,恨不能把它撕成碎片,就像把令人讨厌的甄锗撕成碎片。

一大早,秦浚就让手下准备好了马匹,那些饿得皮包骨的田犬兴奋的摇着尾巴,挤在一起用前抓扒着狗舍的木门,急切地想出去,一开门就窜出来,让看护田犬的士兵好一阵忙乱。

这些可爱的田犬都是多方购买来的名贵品种,不外乎韩卢、宋鹊,黄耳、地羊,全按照《相狗经》比对了,个个骨相多奇、修头阔腋、广前稍后、丰颅促耳、仪表可嘉,首类马良螭,尾如腾虫也。一犬至值数十匹,御犬率具缨,如緤、纼、靮等,嵌银错金的,花了秦浚上万块银币。秦浚对待他们比对儿子都亲,毫不介意它们扑上来舔得他一脸的口水。

其中一只黑色猎犬曾经让他一天射杀了九十五只兔子,秦浚请相士看了,相士说:“此犬猛毅髬髵,隅目高匡;威慑兕虎,莫之敢伉。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兔。”果然,今天是这只犬先发现了舔食苔藓的黄眼鹿。

实际上,甄锗和这鹿一点也不像。这头倒霉的公鹿鹿体粗壮,头大额宽,高有四尺多,长近五尺,就算冬天掉了膘,怎么也有四百多斤。而甄锗瘦小得能被一阵风吹走。

但是,这个瘦小的身影在秦浚眼前晃来晃去的,在城门口,棺材一样的太平车和一身便服的甄锗,他还冲自己揖了揖手,可恶。

秦家人全都高大威猛,秦浚更是英俊,修剪得整齐的连鬓胡须,完全是一幅英雄气慨,可以画到桃板上挂上门户以御凶鬼。所以,秦浚对于黑瘦矮小的甄楮本能的反感,考虑到这次分配税收,甄楮处理得不偏不倚,还算公平,所以他很冷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就大摇大摆的出城了。

秦浚对甄楮气愤有之,讨厌有之,但是并不非常恨他,又不是甄楮拿了属于他的财物,内心里他还是明白这一点的。自嘉佑十七年底甄楮就任州丞到现在,行事并没有偏向他的家乡。

当然,他也不感激甄锗替他省的田赋,因为对于贡献钱财布帛,秦浚已经习以为常了。

秦浚一当上刺史,方才十七岁,就碰上郑琦欺负左斯候丧父攻打濮州。郑家和濮州素有盟约,濮州草多粮少,固州常奉以刍粮。郑琦被左斯候骑兵轻易击败,丧师五千,却怪罪到固州头上,过了一年,攻取了固州的安源县,从此溱州良田只用来种草养战马,一州之粮悉出于固。

左斯候和固州联军被溱州军击溃,左斯候自己跑回濮州,麻烦全部留给了秦浚,秦浚请求朝廷调解,并且椎牛洒酒,大犒溱州军于安源县城,辇金二十万以结纳,请修和好。

嘉佑五年,郑琦练好了骑兵,再次攻打濮州,以书招浚,派其长子驻重兵于安源,预备出平夏,秦浚惧,遂与郑琦通和,献帛五十万匹,出兵助攻。这次战役一开始顺利无比,刚好西瓦族也出兵攻打濮州,几路围攻,眼看左斯候就支撑不下去了,也开始请求帝都调解,被郑琦断然拒之,礼部尚书被挡在溱州军辕门外,三天不得而入。

谁成想,左斯候趁冬季来临瓦族马匹需要保膘越冬,先和瓦族达成和议,然后急速掉头向西,在固州东部的蔇县全歼郑琦长子郑煌部万余,险险地反败为胜。郑煌亦被俘,直到第二年(即嘉佑六年)十月,双方罢兵才被换回。

唉,最后倒霉的还是固州,秦浚先是给左斯候写信说自己“未尝亲军远出” 不得已耳。然后把要回家的礼部尚书当成了救命稻草,重赂结纳,请为调解。秦浚献绘请和,即送牛酒货币以犒军。并以自己四姊妻于左斯候。念在两家旧情,更顾忌在濮南和郑琦对峙不下,左斯候割了蔇县而去。

兴是倒霉到家了,嘉佑九年,秦浚四姊病故,左斯候要求以秦浚七姊妻之,割朔县为奁田,秦浚也只好答应了,好在这次没有打仗,自己的姐姐多。

说来也许没有人相信,秦浚心里也并不非常恨郑琦、左斯候!他真正恨的是那些袖手旁观的亲戚。

秦家是开国时就分封世袭固州刺史的,权利非常之大,固州“郡、县之官,不由吏部”,全凭秦家任命,田赋也分三品,一品留州,一品留给固州刺使,仅一品上供。

《推恩令》的施行,州内的城池又分给了秦家子弟和重要的牙将,到秦浚大伯时,刺史实际上只有固州的几个城池和自己的属邑而已。溱州好歹只分裂成了四方,固州早就破碎成几十片了。这也难怪别人要打固州的主意。

作为对抗蛮族的前沿,从列王时代开始,固州战火不断,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更是把本来就天灾不断的固州弄成**连连。兵祸成为固州一大害,也造就了固州大大小小坚固的城池。

可惜在人心不齐,各自为战的情况下,这些过去就被屡屡攻破的城池无法成为抵御入侵的利器,如果说固州还有什么有利武器的话,那就是贫穷,不停地向周边送礼,送光了,穷得兴许让人不愿意打它的主意,就安全了,送吧。

热爱女人和美酒的大伯突然一病不起,秦浚多么希望自己的生父继位,可老家伙宁可在自己的封地里整日打猎也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还活着的几个叔叔互相之间不服,其余的资格都没有秦浚高,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上了,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一直搞不清楚大伯对他是好还是不好。大伯年尽五旬,姬妾近百,一个儿子也没有生出来。秦浚作为固州下一代的老大被过继给了大伯。说来也是奇怪,秦浚一过继,大伯的那些姬妾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不停地生儿子,几年里秦浚就多了七八个弟弟。

当时秦浚年岁渐长,开始明白点事了,心中对自己能否登上刺史的位置就有些泄气,觉得旁人看他的眼光也颇为复杂。出乎意料,大伯死前很坚定地推举他继任固州刺史,还用颤抖的手在给朝廷的表章上画了个押。

秦浚当时对于刺史一职的向往完全是出乎少年的心性,好个新鲜而已,大伯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结好诸藩,上奉朝廷”,对于这句话,当时他有的只是感动,又过了很多年,特别是最初的十年,溱州和濮州走马灯似的来骚扰固州,他才深深理解了,这时也知道了身居高位的艰难,开始怀疑大伯当初那么的坚决,一定要让他继位,更多是为了那些流着鼻涕,光着屁股的亲生儿子考虑吧。

那些“弟弟”们一长大成人就从自己这里挖一块封地,如今个个都过着毫无忧虑的生活,只有自己傻,担惊受怕了很多年,白活了。

仇恨很难聚集的心也同样难以聚集志气。秦浚一开始在几个老臣的辅助下,或者说是监督下,还勉强装了几年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后来成年成亲了,就慢慢暴露了秦家人的本性,特别是他浑家难产死了之后,秦浚自以为算是把人生彻底看透了,什么刺史将军城主富豪,统统没有意义,也就放开了享乐,把对于美酒和狩猎的爱好推向了极致,平夏城外的猎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城里乞讨要饭,唱流口辙的丐户,就越来越多。

浑家妊娠将产的时候,秦浚也是在狩猎,一个好大的场面,几乎所有平夏卫的士兵都来到了固北,朔县还要在五年后才被割让,这时还是自己的属地。上万人一起在草原上展开,蔚为壮观,除了皇帝陛下每年秋天的会猎以外,大梁就数这个田猎规格大了。不是秦浚不爱浑家,而是打猎比浑家更可爱。

方圆百里的鸟兽都被哄了出来,猎获物颇为丰富,在心满意足的看着堆成小山样的猎物之际,秦浚知道了自己得到了个女儿,和即将失去浑家。浑家一直支撑着,终于等到了还戴着皮弁佩着剑的秦浚,用尽最后的气力叹出:“咄。”

这些,都过去了十五年了,秦家人天性乐观,秦浚平时很少回忆往事,悼思伤怀的,这一天却不知怎地,神思不属。

“追!”秦浚一声令下,夹了一下马腹,身下的战马窜了出去,秦浚很满意这匹马的表现,这是前几天才从帝都购买回来的六谷马,其父亲赢过一年的七里大赛,果然表现非凡,马力强劲,在雪地里奔跑也速度不减。

幼小的树丛和灌木向身后掠去,过不久能看到那头棕色马鹿上翻的短尾下,好大的一块白色臀斑。正在左一跳右一跳的奔跑,穿过了一小块林中开阔地,钻进另一片树向坡下跑去。

好肥的鹿啊,秦浚想,高高的树叉般的鹿角和肥美的健硕的臀部,无不刺激起秦浚的决心,一定要把它拿下,那种利箭疾射的快感,让他心头一阵一阵的兴奋。身下的青骢马真是神骏,下坡处几乎没有雪,马儿跑得轻快了许多,鹿的身影越来越近了,秦浚从背后的箭壶中抽出了一只雕翎箭,搭上弓,“跑啊,小蹄子,看你跑到哪里。”他嘴上念叨着,拉近了与鹿之间的距离。

鹿仿佛也知道他的想法,不停的变换着奔跑的方向,也躲避着迎面而来的树木,“跑吧,努力地跑吧,终究难逃一死,你还是要这样跑?”秦浚娴熟地拉开了软弓,在颠簸的马背上努力保持平衡,瞄向近处的公鹿,突然,一根横树枝出现在眼前,等秦浚发现,他已经和树枝相距只有一肘了。

“砰。”

甄楮如果在高大的固州府城墙上待到黄昏,他会看到上午一队人马惊慌的回来,两马拖着一扇门板,旁边的侍卫小心地跟着,防止门板上躺着的人滚落,那个躺着的人就是秦浚。

这些侍卫是发现了独自游荡的青骢马才知道坏事了,又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了呻吟着的秦浚。

甄楮很晚才得到消息,一阵慌乱之后,有人想起来要告诉这个外来的州丞,毕竟,除了秦浚,府城里就是他重要了。偏偏甄锗身着便装,在平夏访古寻幽,一时间还找不到。

等甄锗赶到秦浚的刺史府邸时,秦浚已经陷入了昏迷,都管、门客无用的围在身边呼喊,反而把能帮上点忙的医生和最应该守在身旁的家属挤到了外围。

说到家属,秦浚其他亲戚全散落在在各自的封地上,自从十五年前妻子过世,他就没有再娶妻,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她此刻眼泪汪汪的站在一边,无任何兄弟姐妹可以依靠。

看到甄楮来了,门客们让开了一点,让其上前,仿佛想看看这个溱州高人能否再次施展某些手段,把秦浚从床上拉起来。

曾有一阵好像是要发生奇迹,秦浚睁开了眼睛,甄楮连忙把瘦弱的小女孩推倒了床头,秦浚不知道是看清楚了没有,没有被撞到的那只眼睛最后眨了眨,然后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小女孩伏在秦浚身上开始放声大哭,门客们红着眼眶,唏嘘不已,甄楮耐心的等他们平静下来,开始一一安排后事。

甄锗交代事情一向条理清晰、详实全面,看到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的人们能理解并默默表示愿意执行之后,他才挺了挺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屋外已经有了朦朦胧胧的曙色,是新的一天了。

望着天空浓重的色彩渐渐变得清亮,甄楮长长的吐了口气,身体虽然疲乏,但心情却出奇的畅快,他已经计上心来,忍不住伸展了一下,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站着的小女孩,声音细细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