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剑光（四）

“跪下！”

王弘毅缓缓屈膝。.脚下的地砖是普通的青石，巨大、厚实、方正、平整，一块一块铺满了近千平米的大堂。每块青石上都凿着一些点和线，王弘毅知道这些点和线连起来，是一幅古星图——古代中国的星图，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不一般的是，这些凿出的点和线都以夜明宝珠装饰：连起星座的线充填着小夜明石，表示星星的点则按光度大小用不同亮度的夜明珠镶嵌。大堂古朴肃穆，不设人工照明，因此随着日升日落，满地繁星也复暗复明。及至深夜，整座大堂荧光流溢，十分神妙。

“把你说的话，在这里，对着祖宗神位再说一遍！”

神情严厉，语调压抑着盛怒的这位中年男子，是王弘毅的父亲——白泽王家“志”字辈王志襄。他面容白净，留着三绺长髯，穿着长袍，俨然古代学士。

“弘毅生性散漫，才学平庸，不能承继大业。自甘让位贤能，只愿与朋友逍遥一生而已。”王弘毅语气淡然，心中却思绪滔天。他一到家，就接到了郑兮渊的留言。这个云阳郑家的私生子已经搞定了所有状况，真的要去飞了。他沉默了很久。多少年来，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同学、战友、队长一层层地突破阻碍，步履坚定，朝着心中的梦想钻去。他一直疑惑自己有没有那样的勇气，疑惑了这么多年，却发现验证答案的时机就在眼前。

“你……你还真说得出口！”王志襄咬牙切齿，但在祠堂之上，也无法发作。此时已是黄昏，华灯初上。大堂满地的星宿开始流溢荧光，王弘毅看在眼里，沉醉在心。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可是家族长孙！”王志襄满心悔恨，当初要是不放这忤逆子去当兵，干脆把他捆在家里捆上个一年半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越来越没法管了！

“我不是家族长孙，长孙是王宏凛大哥。”王弘毅平静地说。

“你这忤逆不孝的！你非得气死我是不是？！这么多年，你爷爷和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为的什么你不知道？！临了临了你跟我装糊涂！你给我撂挑子！你……”

“父亲！”王弘毅猛然打断，“这是宗祠！中洲帝国……只有一个王家。”他低声说。

王志襄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喘着粗气，脚步蹭蹭地绕着跪在地上的王弘毅疾走。待他缓过来一些，正要再度开口，突然身后大门“呼啦”一声打开，一个清矍身影缓缓踱了进来。王志襄定睛看了看，立即恭敬地站立低首，轻声道：“祖父大人！”同时头顶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浑身怒气也被恐惧一下子抽走了。

“祖父大人，您怎么……”他迅速冷静下来，不动神色地问。

“这孩子刚给咱家争了荣誉，你怎么这么教训他？”清矍身影淡淡地道。

“祖父大人，他——这孩子实在不务正业……”

“你出去吧，我跟他说。”

“祖父大人……”

“出去。门关好了。”清矍身影随意的话语蕴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而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字，也让王志襄又一次如堕深渊。

被听到了吗？……他战战兢兢地想。退出去，关好门，站了很久才能迈动步子。

“宏毅，你抬头。”白泽王家宗祠大堂上，清矍身影面对祖先神位，轻声道。

王弘毅抬起头。

“往上看。”他并没有看着王弘毅，却像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王弘毅望向头顶。与脚下平坦的青石地板相对，头顶是穹形的木构天花。天然的裸木，竟没有上漆。木色深紫，内嵌金丝。金丝有的疏散，有的纠结，自然编织出韵味。这是白泽星上一种被称为“新天鹅世界的金星紫檀”的乔木，极为名贵。更不一般的是，这些裸木梁椽向下的那一面都没有修整，露着原生的起伏节瘤，块块衔接起来，竟是一幅古代中国的九州山川图；而那团团金丝穿梭其间，疏散处便是河流道路，纠结处便是历代名城。

“王氏祠堂，步天戴地。宏毅，你知道祖先为何如此安排吗？”清矍身影嗓音突然洪亮，一字一词都如重锤擂鼓，王弘毅听得耳鸣心惊。在自己的曾祖父、白泽王氏家族族长、中洲帝国总相王千影面前，他只觉自己像个三岁孩童，再无资格开口争辩。

“祖先是想让儿孙牢记，白泽王氏世代为帝国守护者，帝国存亡即是宗祠存亡，帝国荣辱即是宗祠荣辱。”王弘毅努力平复心绪，沉声答道。

“哼！冠冕堂皇，欺世愚民的广告词而已。你睁眼看看，看看这脚下星辰、头顶山川，看好了——祖先是想说，如今这个世界，天地早已倾覆！几千年前，天为上、地为下，天尊地卑；而如今，天已经被人征服，毫无秘密可言。相反，那茫茫太空，虚无、沉寂、贫乏、单调，没有四方上下，没有日夜寒暑，根本不是人居之地，根本无法彰显人之尊贵！如今，地——才是尊高之主，明白吗？！”王千影句读铿锵，所言不容置疑。王弘毅听得呆了。

“可你？！白泽王家嫡子，受家恩国遇，现在却自愿上天？！我只听你一句理由：为什么？！”王千影猛然转身，一指王弘毅，双目凛然。王弘毅双腿一软，险些屈膝跪倒，却咬牙挺住了。

“天地……尊卑……孙儿不知……”他拼命控制着胸膛起伏，“孙儿觉得，尊卑不过人的执念……生在大星航时代，地图早变星图，却贪恋地面舒适，畏惧茫茫星海……纵然自以为尊贵，不过是……井底之蛙。”

说完，他缓缓舒出胸中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双拳紧握，汗湿了手心。

王千影听了，放下手臂，沉默许久。末了，才说了句：“过来吧，孩子。”便往大堂深处走了几步，坐在神位下的一张椅子上。

王弘毅垂手站立一旁。又是半晌，没见王千影说话，便抬眼偷偷瞄了一下，却见这位平日里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此时满脸疲惫，盯着面前满地星光，目光茫然。王弘毅顿时心生不忍：毕竟是自己的太爷爷，掌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族，治理着这么大一个国家，已经够累了。怎么还让老人为自己操心呢……于是他轻声唤道：“太爷爷……”

“嗯——？”王千影答应。花白的胡须颤动，就像个普通老人。

“孙儿惹太爷爷生气了。”王弘毅道。

“嗨——”王千影轻声道，“你这孩子啊，在王家长了二十来年了，还真是什么都没学会。”

“啥？”王弘毅禁不住诧异：老人这话里似乎满是慈爱，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想上天，那就去吧。记住小心点就好。还有，别忘了常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

“太爷爷？”

王千影摆摆手：“别说啦。我刚才那番话，都不作数，你别往心里去。天地尊卑，确实不是你我爷孙能定的；祖宗心意，也不是你我爷孙能猜的。刚才我只是吓唬你，想看看你心意如何。你心意这么坚定，我还能绑着你不成？”

“孙儿……明白了，孙儿会常回来的。”王弘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从小到大，总听身边人说太爷爷心深似海，今日算是领教一二了。

“行了，下去吧。我在这儿歇会。”王千影阖上双目。

王弘毅只好行礼退下。轻轻关上大门时，他没有听到老人的叹息：

“先祖啊！多少代了，王家又出一个一心回归星海的子孙……这是上天对咱家的眷顾，还是乱世将至的先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