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语式的表现方法
《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在下一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们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所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钞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诗中就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有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与续书所写的不同的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
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事败、抄没”。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象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粱”。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时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的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的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钞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来的:“……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进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能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是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颠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
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总之,《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从小说的角度看,艺术成就是很高的,它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我们要了解它的艺术特点,读懂它,欣赏它,才不致辜负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一片苦心。
1979年5月于北京藤萝苑
石上偈(第一回)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说明]
作者虚构空空道人见青埂峰下有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它被携入红尘后的经历见闻,后面又有一偈,就是这首七言绝句。偈(ji记),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佛家的诗歌。本是音译佛教梵语“偈陀”的略称,意译是“颂”。
[注释]
1.补苍天――出自古代神话。传说远古的时候,天塌坏了,女娲(音蛙)氏炼五色石把天修补了起来。无才补天,是借神话故事说自己无力挽救社会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四条撑着天的柱子)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坏而不能把地都盖住),地不周载(因塌陷而不能载负万物)。火?焱(音练砚,猛烈延烧的样子)而不灭,水浩洋而息。猛兽食颛(音专,善良)民,鸷鸟(猛禽)攫(音觉,抓捕)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音敖,大海龟)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救助)冀州(中原地带),积芦灰以止淫(洪)水。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2.“枉入”句――白白地来到人世间这么多年。作者感慨年华虚度。红尘,班固《西都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本写长安之盛,后用以说世间的热闹繁华。小说中有石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的情节。
3.“此系”句――这是石头身前和身后所经历的故事。小说中说贾宝玉身前本是顽石,在人世经历了一番以后,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顽石,所以这样说。
4.“倩(qing庆)谁”句――请谁替我抄了去做奇闻流传。倩,央求。奇传,即传奇,为押韵而颠倒,意即奇异故事可以相传者,它本是唐代兴起的一种用文言写的短篇小说。这里只取新奇传闻义。
[鉴赏]
这是作者依托神话表明《石头记》创作缘由的一首序诗。他在小说的楔子中虚构了此书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为通灵宝玉、让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身)“夹带”着它一起下凡、经历过一番梦幻的补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过是“披阅增删”者。但这一点已被为此书加评、誊清的脂砚斋揭穿,说“作者之笔狡猾之甚”,作者其实就是曹雪芹自己。
诗中借顽石说自已不能匡世济时,被弃置世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把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写成小说《红楼梦》。所谓“无才”,貌似自惭,实则自负,是作者的愤激之言,是一种“缚将奇士作诗人”的感慨;以顽石为喻,表现自己不肯随同流俗的傲骨。
小说产生的清朝乾隆年间,正是中国的历史上最后一个皇朝由盛至衰的转折时期,一些旧式的经济基础已随时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国家的思想,改变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后,看出了社会制度将有所改变。他不满现实,而想“补天”,挽回已颓败的大势,可是,他又看到当时社会的“天”已那么破残,根本无法修补了,所以有枉生世间的悲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经常流露的虚无悲观的思想。
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坚持了他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样,势必如恩格斯所说:“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致玛?哈克奈斯》)这就使我们从曹雪芹所叙的“身前身后事”,亦即小说中所真实描绘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过程,看出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一败涂地”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自题一绝(第一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说明]
在小说的缘起中,作者假托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后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了这首绝句。所以这首诗是小说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注释]
1.都云――都说。
2.解――懂得。
[鉴赏]
“荒唐言”不限于说小说有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缘起,也不仅仅指小说中有“太虚幻境”、“**”之类荒唐的情节。作者将广泛搜罗所得的见闻,结合自身的经历体验,运用大胆的艺术想象,创造了贾宝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为对象摹写的闺阁女子形象,虚构成一个以大观园女儿国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说表面上把悲剧命运说成是情根夙孽、偿还冤债等等,也都带有“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成“假语村言”,先写入“凡例”,后移作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遂讹传至今)的性质,也就是所谓“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说其中包含着种种血泪辛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里,作者诉说的是他难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
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对此诗有几条重要的批语。一曰:“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为在此之前明明还有一首“无材可去补苍天”的诗,此诗应为第二首,之所以称为“第一首”,正好说明小说本是由作者新、旧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两部书拼凑起来的,在旧稿中此诗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后成了第二首,而批语本批在旧稿上,故有此矛盾现象。其实这是误解。因为脂批所说的“标题诗”是指标明此回题意(即回目含义)的诗,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并非为标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标题诗。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存(焉)”之隐义,故诗有“荒唐言”、“辛酸泪”、“解味”等语。也由此可见,小说原来的设计在每回正文开始前都有一首“标题诗”来阐释回目。现在有的有,有的没有,是书稿未最后完成加工的迹象。
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于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诚的挽诗可证。“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语后所署的时间。他在这一年署时间的批语特别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阳”等等,不计这条“壬午除夕”在内,已多至42条。批语针对“辛酸泪”、“谁解”等语而发,“哭成”只能理解为以悲感的心情撰写而成,而绝不是拼合增删他人作品而成,且语意也说明书稿已基本撰写成了。
三曰:“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梗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时脂砚斋亦已逝去,与雪芹死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里尚活着的亲近者唯畸笏叟与杏斋(或谓即松斋)二人,故署“泪笔”。前言书已“哭成”,此却又言“书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说成稿,在后来誊清时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后的,一直找不回来,也未及补写,畸笏叟痛心全书成残,故有是语。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对于这部小说的成书过程、后半部佚稿的情节以及作者创作此书的本来意图等等,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至于对小说的社会意义,更曾经有过种种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于没有科学的历史观点,不能从本质上认识那些激动着他从而使他产生强烈创作愿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尽管他出色地描绘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价值和意义。用正确的观点深刻地理解、阐明《红楼梦》这一部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成就最高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社会意义和科学地总结其创作的艺术经验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肩上。
太虚幻境对联(第一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说明]
甄士隐炎夏伏几盹睡,梦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请一见此玉,不及细看,被僧夺回,说是已到幻境。于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就是这副对联。
[注释]
1.“假作”二句――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
[鉴赏]
甄士隐梦中所见的这副对联,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也同样看到。两次重出是着意强调,同时也借此点出甄的遭遇和归宿是贾的一生道路的缩影。
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于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历来的所谓红学家们多在辨别真假有无上走入了歧途,主观臆断,穿凿附会。正如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他们以假作真,无中生有,实在免不了受到这副对联的嘲笑。小说中借“假语”、“荒唐言”将政治背景的“真事隐去”,用意是为了避免文字之祸。如说曾“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也与贾府一样,有一个容貌、性情相同的宝玉,后来甄家也象贾府一样被抄了家,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乱贾,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写秦可卿诱惑宝玉,而假借宝王做梦等等,也与这副对联所暗示的相契。如果从文艺作品反映现实这一特点说,弄清“真”与“假”、“有”与“无”的相属关系也是十分重要的。对此,鲁迅曾有深刻的论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灭以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
嘲甄士隐(第一回)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说明]
甄士隐抱三岁女儿英莲上街看热闹,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见就大哭,要士隐把女儿――所谓“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舍给他。士隐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来,念了这四句诗。
[注释]
1.“惯养”句――可笑你对女儿娇养宠爱,存着一片痴心。
2.“菱花”句――菱花,隐指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她后来叫香菱。雪,谐音“薛”,指后来霸占香菱为妾的薛蟠。澌澌,状声词,形容雪盛。空对,这里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于夏日开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必遭摧残亦即所谓“有命无运”。
3.好防――谨防,要当心。元宵,旧历正月十五为元宵节。
[鉴赏]
癞和尚能预知未来,这是一种迷信观念,尽管它是作者的艺术虚构。
小说中写元宵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谐音“应怜”。据脂评,下同。)由家人霍启(谐音“祸起”)抱去看灯,被人拐走;接着甄家又遭火灾,士隐投亲受欺,贫病交攻,感到人生幻灭,终于断绝一切牵挂,随疯道人去了。如前所述,这一切对全书情节来说是一个缩影,英莲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象征性的写照。此外,五十三回写荣国府庆元宵,也正是全书由盛至衰的转折,因为在这之后,贾府便弊端层出,风波迭起,各种问题迅速暴露,直至最后食尽鸟散,烟消火灭。所以,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说甄家,实际上主要的还在于说贾家。
有一条揭示曹家真实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节元宵后”句旁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不细心探索和作一点考证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经一番查考,得出了结论:“原来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亲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去查封的,如果把文书行程计算在内,其实际被抄时间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砚是个‘知者’,这一点当然讳不了他。而小说故意在此‘不直云前而云后’,正是一种‘讳知者’,亦即‘将真事隐去’的手法。”(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现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后人伪造的,光从这条批语所说的话来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关档案前,是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些具体情况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经过的一些关系最亲近的当时人。
中秋对月有怀口占一律(第一回)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说明]
寄居于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来到甄士隐家,正值甄家有客,候于书房。窗外有个丫环对他看了两眼,雨村以为其有意于他,便自我陶醉起来。中秋晚上,雨村对着月亮,吟了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联、一绝。
[注释]
1.“未卜”句――未能预料自己对甄家丫环的心愿能否实现。三生,佛教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转生之说。唐代李源与圆泽和尚很要好,圆泽临死相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相见。后来李源去赴约,见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见袁郊《甘泽谣》)这是在说前世有缘的宗教迷信故事。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缘。小说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即借此意。
2.“频添”句――指团圆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烦恼。“一段愁”是用李白《长门怨》“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诗意。
3.敛额――皱眉蹙额,愁闷的样子。
4.“行去”句――此句说甄家丫环看到了他,离去时“不免又回头一两次”。
5.“自顾”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样子,哪配找对象呢?“顾影”,孤单一身,形影相吊,自惭功名未就之意。“风前”,说飘泊淹留,羁旅他乡。“谁堪”,何堪、怎堪。“谁”在这里不是“哪一个”的意思。“月下俦”,指成亲。“俦”,伴侣。用唐代韦固遇一老人于月下翻检婚姻册子为其定婚的故事。(出《续幽怪录》)后称说媒的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即癞蛤蟆。玉人楼,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处。
[鉴赏]
甄家丫环猛见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头看了他一下。可是,贾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头硬加于人,以为对方有意于他,还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极。他愁眉苦脸,自惭形秽,恨不得马上“蟾宫折桂”,中举升官,扬名得意,以便博得一个女子的欢心,满足自己的**。诗歌活画出这个穷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这首五律从文字技巧上看作得还是相当工稳的,起、承、转、合皆合法度,对仗多用流水对,气脉流畅。特别是首联,用对偶起而令人不觉。“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诗意而暗切诗题,尤见功力。贾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举,为官贪酷被黜后还受聘在林如海家中当塾师,教林黛玉功课,可见其学识与文字根基是相当不错的。作者以忠于现实的笔触刻画这一人物形象时,并没有任意将他丑化或漫画化,在摹拟其吟咏时也能充分注意到这一点并真实地表现出来,这确是很不容易的。
咏怀一联(第一回)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明]
贾雨村吟罢前诗,“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搔首对天长叹”,接着高吟此联。
[注释]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价钱才卖。椟,匣子。《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此),韫(音蕴,盛放在)椟而藏诸(乎)?求善贾(音古,找一个识货的商人)而沽(卖掉)诸?’子曰:‘沽之哉(卖掉吧)!’”“贾”又通“价”。本来“韫椟”与“求善贾”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方法,这里将它捏合起来。在设喻中,贾雨村自命不凡,并想抬高身价,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
2.“钗于”句――金钗放在匣中,伺机要飞向天上。与上句意相似。奁,妇女盛妆饰用具的匣子。传说汉武帝时有神女留下玉钗,到昭帝时有人想打碎玉钗,打开匣子,只见白燕从匣中飞出,升天而去。(见托名郭宪《洞冥记》)贾雨村说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
[鉴赏]
贾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宝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芦庙栖身时所作的两诗一联正是这种追求显贵的功利心态的表现。
曹雪芹运用语言长于“机带双敲”:“求善价”、“待时飞”,一联之中毫无痕迹地嵌入了贾雨村的名字,因为他“姓贾名化,表字时飞”。但是,贾雨村又是“假语村言”,所以,在后一意义上,这一联则又非仅仅为贾雨村而设,而是另有隐意的。
清同治年间刘铨福藏十六回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甲戌本”)在此联之下有一条脂批说:“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所谓“前用二玉合传”,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绛珠仙子欲下世为人,用眼泪还债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见,“二玉”是指宝王、黛玉。所谓“今用二宝合传”,则是指宝玉、宝钗。故在此联下句旁又有脂批说:“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这样,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的未来遭遇事迹(亦即所谓“传”),通过两种隐曲的形式预先作了暗示。“玉在椟中”句或隐指宝玉择偶,难谐良缘。下句则是说宝钗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时机来临,好风借力,便如燕飞絮扬,青云直上。
有人因下句开头有“钗”字,末了有“待时飞”三字,便以为在小说后半部佚稿中宝钗最终改嫁给了表字时飞的贾雨村。这是不对的,是把这副对联中完全属于两个不同层次的含义混淆到一起了。试想,贾宝玉是小说的主人公,到他“悬崖撒手”弃宝钗为僧时,故事必然已接近尾声,怎么可能再节外生枝地去写宝钗不耐空闺独守而又别抱琵琶呢?宝钗之为人从来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洁的,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不堪呢?于事态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说,书中也再找不出有这样安排她命运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她的图册判词和曲子。总之,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
对月寓怀口号一绝(第一回)
时逢三五便团?,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说明]
雨村吟前联时,值甄士隐走来,邀至家中饮酒赏月。明月当头时,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士隐听了,以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赠以衣服路费,让他赴京应考。“寓怀”,寄托自己的胸怀抱负。“口号”,作诗不起草稿,随口吟诵而成,也可称“口占”。
[注释]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团?,团圆。
2.“满把”句――月亮把清光遍洒在玉栏杆上,好似护着它。
3.“天上”二句――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将自己尚未显贵时作的《咏月》诗念给南唐徐铉听。念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以为显露了帝王之兆,大为颂扬。贾诗仿此,所以甄士隐恭维他:“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
[鉴赏]
贾雨村的所谓抱负,就是一旦时机成熟踏进官场仕途,可以声威赫赫,高踞于广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于此暴露无遗。甄士隐的先兆说法是一种民间迷信。我们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贾雨村以后拍马钻营,攀附“四大家族”作为“护官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种种卑劣行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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