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樊城北数里外的一座小山峦上,一名灰衣老僧站在那里,正目光闪闪的看着樊城外那一片黄沙战场。雄关古道如缩微的模型,万千人马则如蠢笨的蝼蚁,他们整天拼拼杀杀,血流成河,又是为了哪般?
老僧枯瘦的身形如石雕成,如果不留心看,还以为是一株老树。
山峦虽不高,但风可不小,山顶的乱草和荒树翻腾着,不断在他身上摩挲。那破旧的僧衣却纹丝不动,仿佛铁衣铜裳。
两名和尚金刚般侍立在他身边,一个面如金粉,手持禅杖,一个红如秋叶,掌握木杵,看样子也有四五十岁了。
老僧的目光逐渐显得惊讶,他指着在死人堆中奔忙的那个小黑点,喃喃地道:“想不到一个小卒竟有如此宽广的胸怀,此子天性悲悯,实乃我佛中人……”
金脸和尚接口道:“不然,只恐有诈――恩师快看城西,有一彪人马杀出了城来,与试图截流护城河的蒙古人斗在了一起。而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小卒身上,这是否是牛富的声东击西之计?”
红脸和尚点头道:“未明师兄分析得有理,那小卒很可能就是一粒虚晃出来的石子。”
老僧摇头叹息,“善哉,善哉,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们修行多年,为何真佛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
两个和尚对视一眼,露出了惭愧之色,不敢再说话了。
老僧双手十指并拢,两个拇指上翘,余指蜷缩,作了一个法印,嘴中轻喝一声,目光如两束清莹的水光,漫天铺开,朝着那个小卒卷了过去。
曹小满捧起的黄土刚刚撒在一个死人脸上,那人却动了起来,噗噗噗吐出满嘴尘土,剧烈地咳嗽着,“臭小子――你――”
听口音,竟然还是个汉人。
曹小满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为你死了呢……”
那人吼道:“被你这样撒沙子我当然要死了!哎哟哟~~”他似乎受了重伤,一动怒便触动了伤口。
曹小满看着那人满脸的灰土,惶惑不安,一时无计,带着哭腔道:“我一定给你揩干净,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他仰起了脸,竭力蠕动嘴部肌肉,从口腔深处汲出一大口口水,吐在那人脸上,然后又用袖口使劲地擦,反复几下之后,居然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老脸来。
“你,你――我要死了,我真地要死啦!”
那人似乎受了极大的侮辱和委屈,右手捂住脸庞,一跃而起,浑身的泥土乱飞,衣甲爆响。而左手衣袖却空空如也,原来还是个断臂人。
曹小满以为他要对自己暴起发难,骇然后退。
几支箭呼啸着射了过来,正好射在那人背上,他大叫一声,俯身倒地,趴在了曹小满脚下,背上几支桦木箭还在轻微地摇晃。
独臂老人竟然无意中替曹小满挡了几箭。
曹小满一阵难过,刚要蹲下身子去查看,就听对面的蒙古人爆发出怒吼,有一个人用蒙古语高声吆喝着。他抬头一看,就见数百弓骑兵正打马朝着城西方向而去,杂沓的马蹄激起了滚滚烟尘。
烟尘被风一吹,散开,五匹油光发亮的战马现了出来,朝着曹小满冲来。阳光下,五把铁枪冲天举着,亮晶晶的枪头,血红的枪缨,曹小满的眼睛不由闭了一闭。
嘎嘎嘎,曹小满身后的城垛上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绞车转动声。曹小满知道,那是搭在垛口处的床子弩准备发射的声音。
蒙古人之所以退后二百米安营扎寨,就是因为惧怕床子弩的威力。而这片空地则完全笼罩在床子弩的射程范围内,所以那些受伤未死的蒙古人只有躺着等死,谁也不敢贸然前来营救。
一声尖锐的呼哨响过,那五匹马振鬣长嘶,身子斜得几乎要贴在地上,黄土飞溅,它们又掉转马头,跑了回去。
曹小满长吁了一口气。
他充满了感激地回头仰望。
高大的城墙上人头点点,刀枪如林,云影仍然如一层黑纱盖在整座城上,缓缓地飘浮着,移动着,在人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的光影。
绞车的声音并没有停歇下来,嘎嘎,嘎嘎嘎,嘎――终于没有声音了,然后曹小满就看见一根乌黑油亮的枪尖伸出了垛口,对准的方向,竟然是自己的胸膛!
城墙上一张有着红鼻头的脸探出来,正冷冷地看着他,如同死神。
曹小满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结,消退。一丝风吹来,激起了一小股旋转的黄尘,竟然凉如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