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肩忽然睁开了眼睛,月光从雕花窗棂泻进来,斜斜地流淌在地砖上,屋里一片凄清。
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口,摸了摸额头,竟然全是汗水,原来又做了个噩梦!在梦中,他全身不能动弹,就算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只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痉挛,整个人仿佛快要被憋死了。而造成那一切的,是一只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惨白干枯的手。他想努力看清手的主人,却只看见了一团模糊的黑影,就算使出了所有的力量,身子也只轻微地动了一动,然后他疯狂地叫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像一只小猫,于是就醒了过来。
“***!”
铁肩恼怒地从床上下来,抓过茶壶就嘴对嘴地狂喝了几口,苦涩的隔夜茶,让他镇定了许多。他放下茶壶,慢慢地走到窗前,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
楚家不愧沅州第一大户,一间别院都布置得如此精巧,不仅有水池假山,还有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也点缀其间,在这月夜,给人一种人间仙境的感觉。
铁肩对这些视而不见,他抬头仰望,月光如水,池水如天。月亮好似一张女人的脸,惨白的面容,憔悴的神态,两个黑窟窿似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他握紧了双拳,虬髯刺猬般张开,腮边的肌肉起伏着。
他知道自己噩梦的根源在哪里。
自从听潘星说看见了那个酷似谭灵霜的黑衣女人后,他的噩梦就开始了,不,应该说复发了。二十年的噩梦,像被撕去了疤的旧创,撕心的痛疼爆裂开来。那个曾经单纯美丽的少女,鬼魅一般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不散,撵不去,折磨拷问着他逐渐麻木的灵魂。
那个女人!
他想到了无辜的女儿,一丝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再也没有了睡意,披上外套,出了门站在屋外的回廊边,深深地呼吸,清新幽冷的空气令他精神一振。他脚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就跨越过水池,上了围墙。
铁月心和潘雅兰等人宿在隔壁小院,翻墙即到。铁肩没有跳进院子去,而是坐在围墙上,看着女儿房间的窗户,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柔情。十几年来他已经很少这样了。
月光太亮,人的影子被印在了院中的地上,他微觉不妥,看见院墙一角有株葱郁的黄桷树,遂身子一窜,钻了进去,正好可以隐蔽身形,大胆地窥望,放心地流露真情。
深沉的夜晚静得可以听见月光的流淌,那声音像似森林里面的潺潺溪水,又好似汩汩冒起的春泉。一向粗鄙的铁肩竟然生了诗情,他暗暗叹了口气,莫名的忧郁笼罩心头。
屋里面拉上了窗帘,阻断了月光的入侵,显得一片漆黑,但此起彼伏的鼾声却响亮的传了出来,不用猜就知道是潘雅兰和她的肥丫鬟们。
她们早就睡了。
铁肩坐在一根粗树丫上,背靠着树干,彷徨的心逐渐恢复了冷硬。他的听觉也变得敏锐起来,耳轮一动,竟然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哭泣声。
那哭泣声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又被猛烈的鼾声掩盖着,若非铁肩心情沉静下来,加上他内力深厚,换了常人还真听不见。
铁肩坐了起来,侧耳聆听,可以肯定,那哭泣声是从女儿房屋里发出来的!难道是铁月心在哭?铁肩心神一分,那哭声立刻消失了,只剩下如雷的鼾声。
一群猪!
铁肩恼怒地暗骂。
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就见房门无声地开了,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两个人。
铁肩眼珠子不由得一瞪,轻轻拨开树叶,发现一个是小柳,一个正是女儿铁月心。
铁肩的脸沉了下来。
他内心极其震惊,小柳竟然和铁月心她们睡在一起!虽说都知道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但他毕竟曾经是个男人啊!与一群处女同居一室,传出去终究不好听。不行,明天我得同老潘说说,要他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太监侄儿。
小柳关上房门,瞪着圆圆的眼睛,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拉着铁月心的手就朝黄桷树下而来。树下有一个凉亭,此刻完全被树影遮住,月光不能照见。
小柳身材苗条,走起路来腰扭动得比铁月心还凶。铁月心头发蓬松,大眼睛里还闪现着泪花,极不情愿地被小柳拉到了亭子里。
她们进了亭子,铁肩的视线便被亭盖挡住,他只能屏住气息,凝神倾听。
“深更半夜的,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铁月心低低地问道。
小柳轻笑道:“你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什么?”
“没有啊没有啊,我什么时候哭了?”
“你没有哭吗?咦,难道我幻听?难道是个跛子或者傻子在哭?”
“你――”
铁月心竟然噎住,半天说不话来。
铁肩心头一震,跛子?什么跛子?难道是害死双侠的那个人?
几片树叶飘落,掉在亭盖上,又有一片沿着瓦槽滑下,飘飘荡荡地坠地。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还有小儿的夜啼。
铁月心终于开了口,她幽幽道:“小柳哥,你怎么知道的?”
小柳停住了戏谑的笑容,尖声叹道:“唉,刚才我听见你捂着被子在骂着什么‘死跛子’、‘死傻子’的,然后就是喑喑地哭泣声,我怕你把兰姐她们吵醒了,便拉你出来――哭吧,你现在可以哭了,很多心结,哭一哭就会解开了――上次在冉家庄,当你看着那害死双侠的跛子的画像时,我就发觉你面色有异――”
铁月心打断了他的话,“他是被冤枉的,不是凶手!”
小柳叹道:“看来你已经情根深种,心智被彻底蒙蔽。自从离开冉家庄,你就神不守舍,少言寡笑。月心妹妹,你身边那么多俊美少年,比如我,为何偏偏要喜欢那个丑陋不堪的跛子?唉,现在的女人啊,搞不懂,真搞不懂……”
他装模作样地摇头哀叹。
铁月心扯住了他的手臂,不断摇晃着,急道:“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他胜过你们千百倍!”
小柳沉下脸来,“那你为什么要在梦里骂他?又为何要偷偷地掉眼泪?难道他把你甩了?”
铁月心忽然扔掉了小柳的手臂,慢慢地站起身来,无言地走出了亭子。
小柳目瞪口呆地看着,摸着自己的嘴巴,“难道我说错话了?”
铁月心停住了步伐,猛地转过身子,已经满眼含泪,嘴唇哆嗦着,道:“他,他和一个老女人在河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