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妖异人、暴风和华映的背影消失在谷口的时候,躺在烂泥黑土中的“焦尸”竟然慢慢地抬起了眼皮。
天光漏进幽暗的山谷,针一样刺入瞳仁,他眼皮颤抖,快速地闭上,眼角沁出几滴泪花。
“焦尸”张嘴喘息,随即噗地吐出满嘴的泥沙和草茎,心思从迷幻中复苏。
我真地还活着?
没错,你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希望?希望在哪里?
他又忍痛睁开了眼睛,望向了头顶狭长的天穹。一串水珠从山崖溅落,闪着五彩的光晕,滴在他头脸上,啪,啪,啪,反弹起亿万小珠碎玉,撒在幽暗的空中,更显朦胧。
那是灵魂的呼唤,那更是天心的悸动。
天道循环,日月更替,枯荣相伴,今日之你已非昨日之他,现在不是从前,未来谁又能把握?
他又闭上了眼睛。
刚才那三个人的对话清晰地在耳畔重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脑活跃起来,开始梳理那些对话的内容。
由于怕被发现是在装死,他至始至终没有睁眼看过那三人的面目,但他们的口音和语气已经深深镌刻入脑。
其中一个是青衣卫副统领华映。而说话妖里妖气的则是华映的师父“老翁”,打向自己和铁月心的那一枚“神火飞鸦”就是他放的!另一个口气冷硬的“暴风”是昆仑派的吧?不然怎么叫“昆仑圣祖”?
华映的武功比之青步虚只有更高,那么他的师父岂不是已经步入超一流境界!
但他们为何惊慌而走呢?
白发?白发是什么意思?
难道周围又来了一个更厉害的高手?
“焦尸”屏息凝听,除了滴滴嗒嗒的雨珠在空谷回响,就是咆哮汹涌的流水声,偶尔几声清脆的鹰啼从崖顶传来,空灵而辽远。
就在那吞噬一切的火海中,就在那阵阵的爆炸声里,就在自己抱着铁月心等待死亡的时刻,铁肩,铁肩就在旁边看着吗?他还趁乱害了一个同门,是青步虚,闻道一?
铁肩在他心目中伟岸的英雄形象再次跌落下来,如此冷血、居心叵测的一个人,能够联合他抗击蒙古人吗?一个女儿都不救的人,能够救天下百姓吗?
那些散乱的线索一经梳理,逐渐变得清晰,他的心情反而沉重起来,如坠铅块,压得胸口隐隐作痛。
还好,小道姑已经安然脱险!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和谭灵霜在小溪里的事……
也好,齐云既然和贾似道勾结在了一起,从此以后,不需要再讲恩义,陌路仇敌,唯一能够预见的结局就是你死我活!唯一能够交流的语言就是鲜血!
他就这样死人般躺着,内心却如潮涌,激烈地思索着。
天上一朵淡云下,一头灰鹰在山谷上空来回盘旋着,那双犀利的圆眼早已经锁定了谷底的“焦尸”。
从谷底不断升腾起一股热气流,与空中的冷气流相交相击,又产生了一股旋转的冷风,反卷着朝山崖扑去。
灰鹰就等着这个时机,此刻它双翅一收,尖利的双爪伸出,随着那股下旋气流箭一般射向了“焦尸”!
忽然,它长鸣一声,双翅一张,身子重又升起。
因为它看见一个和尚正从山谷崖壁间被烧得枯黄的藤蔓中飞纵而下,越过浊黄的河面,落在了“焦尸”面前。
那光溜溜的圆头顶上隐隐可见发旋。
灰鹰恼怒地张了张嘴,望向了不远处被烟云笼罩的罗霄群山,那些大小不一、层峦叠嶂的一座座苍翠的山峰藏有无数飞禽走兽,也意味着美味佳肴,它巨翅一扇,慢慢滑翔了过去。
河水秉承着暴雨的脾气,混杂着泥土的颜色,汹涌咆哮,哗啦啦回旋着冲出山谷。凶暴的声音把“焦尸”从迷思中惊醒。
“焦尸”心思起伏地想了一通,感觉眼睛好些了,就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帘,光线比刚才更强了,仿佛中,一个光头出现在了面前,满脸坦诚的微笑。
“善哉善哉,残叟施主福大命大,真乃天佑也。”
青年和尚云方俯下身,关切地打量着王昱炭壳状的身体,目光灼灼,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王昱微微闭上了眼,这和尚神神秘秘,与双侠的死有莫大干系,难道是他的突然出现,才惊走了那三人?不,不会的,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正在思忖着,云方一双深沉的眼眸定在了他枯黄的头发堆里,充满疑虑地说:“施主垂死之人,竟会惊走‘雪域妖翁’和‘暴风老祖’那两大魔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难道你身上有什么神奇的物件?”
他蹲下身子,左手护在胸腹前,伸出细长白嫩的右手,慢慢地抚摸着王昱被黑壳包裹的身体,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表面,脸上的疑惑越来越盛。
当他的指尖触摸到王昱的腰间,就停了下来,指关节一硬,五指成爪,准备抓破硬壳,看看那下面到底是什么。
王昱睁开眼睛,嘎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何苦伤人肢体?你要的东西已经不在我身上――”
云方目光一闪,笑道:“施主所说是何物?”
王昱闭口不答,脸上却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云方沉吟片刻,指尖一用力,竟然抠下一块黑壳,鲜血立刻从下面涌出,原来黑壳就是还未结痂的伤疤!
云方厌恶地扔掉那块黑壳,在旁边的水坑里洗了洗手,忽然眼睛一转,捋起袖子,探手往坑底摸去。
王昱强忍着疼痛,看着对方的举动,眼神出露出了一丝赞许。玉雕既然已经不在自己身上,那最有可能就是在自己躺过的水坑中,这个和尚果然机敏!
云方小心翼翼地搜索着,目光却一直盯着王昱的脸,约五分钟后,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抬起了手,指间捏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石雕像。
王昱不禁暗叹了一声。
云方把那玉雕在袖子上擦干净,翻来覆去地看着,目光越来越亮,嘴里跟着叨念底座上面的篆字阴文:“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这,这不是魔教教主的印信吗?你果然与魔教教主谭天宇有莫大的关系!”
云方声色俱厉,身子发颤,脸色在红白之间变换着,语气高亢,但神情却很兴奋,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王昱望着那个双面雕像,虽然表面已经被烟火熏得黄黑,但一善一恶两张脸孔依然清晰醒目,不禁想起了谭灵霜虔诚而低回的祷告:“大明尊者,弟子谭灵霜虽历经苦难,沉沦黑暗,但始终不愿舍弃光明,期待有朝一日烈火焚身,进入大光明世界,永远徜徉尊者身边……”
此时此刻,他忽然对那尊小小的神像产生了敬畏之情,学着谭灵霜的口吻,暗暗祈祷:“大明尊者,弟子王昱虽历经艰难,沉沦苦海,但始终不舍家仇国恨……愿尊者赐予弟子无上光明,大力智慧,保佑弟子得偿所愿,弟子为此不惜违背天道,逆转乾坤,遭天刑屠戮,烈火焚身,无怨无悔!”
被光线刺激出的泪花徜徉在眼角许久,终于滑落脸庞。
这是他许下的第二个誓言。
云方愕然地看着眼前那张滴满泪水的脸庞,没有悲伤,没有愤恨,只有坚韧,只有希望,还有说不出的壮烈。
他心头一凛,那种表情他曾经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看见过。此人大难不死,身残志坚,假以时日,可是个劲敌!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与恶贯满盈的魔教牵扯在了一起,贫僧不得不替天行道,妄开杀戒了。”
他自己的武器已经遗失在烈火中,便拾起一根烧得半焦的木头,对准王昱的脑袋就准备砸下去。
忽然,他耳轮一动,扔下木头,飞身就跑,几个跳跃之后,已经消失在山谷深处。
从谷口翩翩地走来一条人影,蛇一样扭动着腰肢,嘴里还嘟囔着,“小道姑啊小道姑,你哭着喊着死要见尸,活要见人,可苦了我小柳!最好别遇见那个老妖物――”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圆圆的眼珠从幽暗中现了出来,渐渐地,那双眼睛越瞪越大,越来越圆。
在那双大大的眼珠子里面,一具“焦尸”横躺在废墟堆里,满脸是泪,正冲着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