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烟头烫着。”我提醒不会抽烟的卞副，小心控制不住烟头而发生误伤。

两人一听我的声音，似乎这才想起我的存在，于是立即停止了嬉笑打闹。卞副拍着身上的烟灰，叼着烟含糊道：“你看，第一次抽你根烟，还要让40看咱俩的洋相。”他红着脸，从嘴里取下烟，对我道：“40，坐吧，来我这还跟以前一样，不要那么拘谨。我和刘副就这样，工作之余闹一闹，放松一下身心。”他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听话地躬下身，坐在椅子的一角。

“40，现在心情怎么样？”卞副突然问。

“心情？他这心情肯定是忐忑不安喽，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就见他在门边犹豫了半天。”刘副笑着答话。

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刘副，希望他能去做点别的事情，又转过脸来对卞副陪笑，连绵实在不值到该表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是吗？”卞副看着我。

我只得点头，小声道：“我害怕因为上午的事情惹您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了，我再进来就是自找没趣儿。但是我如果不向您道歉的话，心里头会更加难受，感觉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我说的是实话。

“这有什么呀？直接进来就是了。再说了，我都带了十来期学员了，还读不懂你们这帮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卞副自信地说。

我点头附和，只希望他能原谅我上午的不礼貌和冲动。

“其实上午你没有错，可能我的教学方式你不习惯，再加上这一段时间天气一直不好，计划改了又改，今天进场也比较仓促，协同方面可能没有到位。这个责任主要在我。”卞副自我检讨。

“卞副，是我错了，我不该在飞行的过程中用沉默的方式来消极地顶撞您。”我诚恳地说，“今天下午教员给我做了一下午的思想工作，他给我指出了自身存在的薄弱点。”

“呵呵！”卞副笑了，“你们这帮人呀，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弱，说两句就受不了了，一副满受委屈的样子，高呼要停飞，心中充满了对教员、对飞行的仇视。那哪行呀？这样薄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后再遇到大一点的挫折，将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点头接受批评。

“年轻人要有自尊心，这一点不错，但是我们的这种自尊心要树立得有的放矢呀。我们不能在知识和技能面前摆架子，要面子。只有真正把知识、技能变成自己的资本才能有资格去争强好胜呀！古人云不耻下问，那就是说为了求知，即使是面对的是三岁小童，也要敢于拉下脸皮来向别人请教呀。那我们这帮教员的年龄应该要比你们大、阅历都要比你们丰富吧？虽然我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可能要比你们年轻的一代慢一点点，但是我们手中的飞行经验总要比你们积累得多吧？至少喝的航油也要比你们多上几十吨呀！当然了，你们也只有在飞行中暴露了自己的缺点，我们教员才能根据问题研究改正的对策呢。你们呀，学习主动性也是越来越差劲了，这么多天没有飞行，我很少见有学员去教员的宿舍请教有关飞行的问题。就是你40也是，每天给我做按摩，确实很认真，几乎每次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让我感觉很舒服。在这里我得谢谢你。但是，你却很少问过我关于飞行方面的问题，总是我问你今天飞得怎么样呀？你说，还行，前边总加上中队长说怎么怎么样、教员说怎么怎么样？却从来没有说过你自己认为该怎么怎么样，你自己觉得一个飞行日下来你学到了什么？感觉与别人有没有差距？教员、中队长的技术特点有什么？我相信你肯定很少总结。”

卞副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我觉得他似乎早已看透了我。我没想到，每天给他按摩不到十分钟，平时再没多少交流的他竟对我如此了解，可以说是知根知底，我在他面前已经完全没有了**。我不禁开始敬畏他。

“其实，飞行教学如果只靠正常的地面演练和空中的几十分钟教学动作，那样远远不够。可能有的学员会很快地掌握动作要领，而且飞得也相当好，数据，动作都很准确。但是我只能说他的模仿能力很强，而其真正的原理，动作特点却知之甚少，万一在空中遇到特情，那肯定会慌神。因为他只是浮在表面没有沉下去，模仿到的东西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呀。飞机学构造原理讲的就是传动机构的连贯。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的飞机也是一样，说白了，飞机就是千万个螺丝钉再加上几块蒙皮拼凑起来的，这些螺丝钉组合的结构又分了数百个单元，每一个单元就其原理和使用说明都可以写一本书。看上去相互都很独立，但是其内在的联系却很深奥，有可能因为一个踹舵就能造成飞机进入螺旋失速，或者发动机气喘、甚至停车。为什么呀？因为动作粗猛，飞机气动布局发生了变化，造成气流在翼尖分离。我们飞行原理中都是讲过的，所以我们说柔和一致，动作不要粗。那么到底怎么个量是轻？又多大的力量是重？粗猛的动作就一定会造成飞机失速或者导致其它特情产生？如果飞机遇到气流了，那就得立即操纵杆舵向反方向运动，而且这个动作必须得快而且重，那就是果断，利落。”

卞副的话很严肃，我静静地听着。

“另外一个，就是你们学员不严谨、不细致，不爱动脑筋。为什么这么说？那就是飞行起来很随意，从数据保持就能看出来，我们飞行条令考核大纲规定航向偏离两度以内优秀，四度以内良好，五度以内为及格；高度偏差五米内优秀，十米以内良好、十五米以内及格。你40倒好，让你飞航向180，你可以飞178，高度飞303，而且在三边能够保持得相当稳，这个数据不会变，那你为什么不保持180飞呢？要知道你保持180飞那就是一个满打满算的5分，毋庸置疑的，而你保持178或者179，虽然也是优秀，但是我教员可以给你打4.5，也可以给你打5分，那也是优秀。不过，你给我的印象就会是木讷，不会发现问题和纠正问题。飞行讲究的就是想、看、动、查嘛，你没有严格按飞行数据来，说明你没有检查，也可以表现出你地面准备不认真，或者数据压根就记错了。你看，这一系列的原因全出来了，而你在地面准备怎么样？很认真呀！数据背记得怎么样？那也是倒背如流呀！这不就是白白的受冤枉了吗？今天我就生气在这里，注意力分配太慢，飞行不严谨，我有好几次轻轻的动动杆，可你却没反应，杆舵握得死死的，让我都烦躁了。你还缺乏默契，缺乏心领神会的意识。为什么在地面我一个眼神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你的主动性那么好，说话、办事都是相当令人满意的；而到了空中却变得那么木讷和紧张了？”

“可能是间断了将近半个月，手脚有些呆滞了。”我说。

卞副摇着头，不同意我的观点：“你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刚才就说了嘛，你很少跟我交流飞行，这么长时间你几乎每晚都给我按摩，按理说相互之间接触的机会不少吧？甚至可以说是很亲密了，但是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看着他，说实话我到现在只知道他是我们大队的卞副大队长，代号103，如果突然问他的真实姓名，我的大脑都可能会断电，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于是我摇摇头。

“你看，这就是嘛。协同这个概念包含的方面很多，不仅仅是飞行动作之间的协同，更重要的是心灵的沟通，相互之间从个性、维度都应该有了解和探讨，这样才能彼此了解，相互达成默契。为什么你跟你的教员、中队长在一起，他们会对你表示肯定？第一个，可能他们给你定的标准不一样，认为你达到了他们所要求的，所以认可；第二个，可能你与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太大，相互之间共同语言比较多，就像你们中队长虽然看上去城府很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但是同他深交后，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幽默风趣，而你的教员本身就是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就和蔼可亲，平时说话都小声小气的，更别说在飞行中大吼大叫了。和你接触这么久，我就觉得你跟你的教员，中队长的关系应该是最好的，相互之间即像兄弟，又像朋友，有可能还与他们开开玩笑之类的都不足为怪。”

“可能我的性格就适合那种相对来说温顺的言语。从小到大，您还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大吼大叫的，而且是在飞机上。当时我不能用言语反驳您，那是出于对您的尊重，心中又急切的需要飞出一个最漂亮的动作来堵您的嘴。但是事与愿违，逆反情绪高涨，让大脑一片胡思乱想，所以心思根本集中不到飞行上，你也是越看越来气……”

卞副听了我的话，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可没有来气，我是恨铁不成钢！为什么动作能做好非得让人家点明了，牵着鼻子走才走呢？航线数据为什么就不能按飞行手册上的要求保持住呢？我看你都可以拿一个完美无缺的5分嘛。那你的主动性都到哪儿去了？你要知道你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学员身份是次要的，出于尊重这固然不假，你又为何记恨在心？下了飞机后公开叫板说要停飞，你那是出于尊重？我看那才是对我的最大的不尊重。你考虑过这些没有？”他站起身来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接着道：“我觉得这种思想要不得，为什么这么说？首先你这个人心胸狭窄，听不得别人对你做坏的评价，自己满腹的逆反心理，这种心理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控制的话，那还不得形成报复心理？第二，你这个人不够爽快，对朋友藏有戒心，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嘛。毕竟人无完人，可能人家也是一时冲动犯了点错误，完全可以心平气和的说出来，我想对方还是会接受的，至少我会诚心接受。”

两年的军校生活使我懂得珍惜友谊和情谊，我可能受到一点挫折或者遭受别人的批评，心中会满腹反驳之辞，但是我绝不会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多半我会将这些当时的冲动烂在肚子里。因为我很容易找到对方对我的好处来填补抑郁的心情，也就是说我喜欢记住别人的好，而尽量忘记他人的坏，所以我可以肯定的说我这个人人缘很好。

听了卞副的这番话，我才明白他一直把我当成朋友，而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副大队长，却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奢念。

“今天，如果我就此一纸报告将你处理为停飞，你可能要感谢我，但是过不了十天，你会骂我；出不了半个月，你会后悔。而这种后悔，将终生陪伴你。”卞副笑着说，他的目光犀利。

听了这话，我的后背被一股凉风侵袭。虽然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我绝不能做斩断自己前途傻事，这不仅仅是下午教员的那一番点醒，我深深理解“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要向您道歉，同时也感谢您。”我站起来。

“呵呵！”卞副也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道：“40啊，道歉和感谢我都受之不起。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本身就飞得很好，是个数一数二的好苗子。所以这个停飞与否根本与你无关。正常的教学嘛，总会有一些客观的矛盾，我们的教与学是相辅相成的。出现今天这种激烈的冲突，首先是我这个教员的责任，没有根据学员的个性来因材施教，或者更深刻一点说是我太自信了，过分的认为我已经了解了你的个性，结果恰恰适得其反，你和军威的个性差异相当大。所以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也没有这个权力来停你的飞，更没有权力左右你的的飞行仕途，你飞得很好，在最后的两个起落里，你就应该得5分的成绩，这个功劳归功于谁？除了你自己的努力外，你应该感谢的是你的中队长、你的教员。知道吧？”

“是！”我重重地点头。

“你应该做的，就是地面苦练，空中精飞！把飞行这个大头抓住了，其他的我们都可以随便些。我跟你的哥哥军威虽然是教员、学员的关系，但是私底下我们可有着兄弟般的情谊，另外还有一层，我们应该算老乡。”卞副神秘地笑笑。

我惊讶地看着他，心想他的老家不是在河南吗？

“我跟你说呀，你嫂子是湖南的。当然了，我这堂堂的副大队长可不是在跟你攀老乡关系呀！”卞副首先声明，回身看看刘副，早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卞副，我不会辜负您的！”我信誓旦旦，也只能这样说。

“40啊，好好干！心思放大度些，有什么困难或者难处尽管跟我说。我也欢迎你来向我提问，咱们共同探讨。完全没有必要事事小心翼翼，我们在做到技术过硬的前提下，该玩的玩，该乐的乐，这就是严肃活泼和团结紧张。”

“是！”我变得兴奋，“卞副，我会做好的，谢谢您！”向他敬了个礼，便要往门外走，到了门口，我想起应该给卞副做做按摩，感谢他的辛苦。于是回头道：“我给你做按摩吧。”正正上身，用最高昂的姿态表示我的决心。

“今天不用了，谢谢！”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着诚恳，问我：“你不介意我今天拿你跟军威比吧？”

“嗯…现在不了。”我笑着回答。

“他确实飞得不错，本来是想借他来激激你的，但是现在感觉似乎有些愚蠢。”他也变得不自信了。

“他的性格和我不一样，他稳重可靠，学到的东西一般都忘不了，再加上他要比我更用心和努力；而我却还浮于表面，总要在一些事情上碰壁，吸取了教训后才能真正理解，慢慢深入，所以他的基础肯定要比我扎实，我知道他的步伐要比我快。在家里，父母从不拿我和军威相比，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一直在照顾军威，我能把每一件事情都办得很好。不过，到了部队，所有认识我的、知道我有这个兄弟的人都愿意拿我跟他做比较，我在反感的同时，也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必须得比他做得更好……”我不想往下说了，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军威的哥哥。

卞副笑着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本来我觉得自己很了解军威，对你也就不会太陌生，但是事实证明，还有很大的偏差。不过，我可以和军威是很好的朋友，我坚信也会和你成为最好的朋友。”

“卞副，您认为我真飞得比军威差吗？”我问他，想得到一个较为确切的数据，我得为自己立个目标。

卞副摇摇头，说：“没有，就阶段教学而言，您们俩应该是旗鼓相当。不过你也说中了，你应该沉下去，把照葫芦画瓢的技术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

“经过今天的事件，我觉得自己应该会有所进步的。”我说。

“好！”卞副拍拍我的肩膀，“时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以后跟领导飞行的时候你要学会按领导的套路来做，毕竟你是学员，主动权是掌握在领导的手里的，你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才能充分展现出来，让后舱叹服。偶尔接触一些新的东西也算是对你经验的一种积累，你不能以排斥和敌对的态度来对待。你以后跟领导飞行的机会多得很，所以还有很多的经验等着你吸收，明白吗？”

我重重地点头，感谢卞副的这番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