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玫玫和王再霞同分在一个村,王再霞分住在民办小学祁老师家,邓玫玫分住在大队贫协主席秦二水家。
秦二水是个非常勤劳敦厚的庄稼汉,他把邓玫玫引进自己家门,对一个胖女人说:“娃儿妈,这是工作组的邓同志,就让他跟阿翠一起住吧!”
女主人带她到女儿的屋里说:“我家娃儿多,没劳力,家里啥子都没的!”
邓玫玫把行李放在床上,从衣袋里掏出一叠东西交给女主人说:“这是我一个月的粮票和十二块钱伙食费,今后我就在您家吃饭。”
女主人喜笑颜开地接过来看了看说:“啊,好多钱呃!几年没见着钱了,好得很!可是我家生活苦得很,啥子都没的!”
邓玫玫说:“婶子,从今天起我就是婶子家的人,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看了看女主人的肚子大大的,“婶子,我看您活动挺不方便,今后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只要我能做的,我尽量帮您做。”
“你别看我们生活不好,不晓得啥子原因我还这么胖,也没少生娃儿。”女主人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个,还有三四个月才生嘞!”
第二天午饭时间,院子当中放着小饭桌。见邓玫玫从田里回来,女主人走出从屋,把汤盆和一副碗筷放在饭桌上说:“你先吃吧!”
邓玫玫问:“孩子们都吃了吗?”
“不要管他们,你先吃!”
邓玫玫坐在小板凳上,看看盆里的菜汤,拿起汤勺在里边搅动了几下,除了少许菜叶几乎见不到几粒米。她不声不响喝了两碗菜汤把碗筷放下,坐在那儿等着或许还有其他东西吃?
“吃好了吗?”女主人问。
邓玫玫愣了一下说:“哦,好了,吃好了。”
女主人把汤盆和碗筷收拾起来拿走了。邓玫玫面对空空的小饭桌坐了一会儿,走进小翠的房间疑惑着坐在床上。她想,昨天晚饭吃的就是菜汤,今天午饭还是菜汤,难道他们天天这样?生活再困难也得吃粮食啊,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我这儿还有些钱给他们补贴一点儿?想到这儿,她拿出两块钱走出来对女主人说:“婶子,这是两块钱您拿去用吧!”她把钱塞在女主人手里走了。
王再霞和邓玫玫一起在田间走访社员,几个女社员见她俩走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你们是两个妹子?听说你们一个人住在秦二水家?”
邓玫玫说:“我住在他家。”
“妹子,秦二水家为啥子这么穷?他老婆又馋又懒,是出名的懒婆娘!她从来都不下田,就靠她老公一个人干活!”
“她不是怀孕了吗?”
“她不怀娃也不下田。她的心肠好狠哪!不给老公吃饱饭,你看秦二水多瘦啊!”
“你不要看他那么瘦,天天晚上都得伺候老婆,伺候不好那个胖老婆饶不了他!”
说着几个人发出一阵笑声……
一个人对王再霞说:“祁老师家比秦二水家好得多,他老婆也是个勤快人。”
王再霞听了人们的议论问邓玫玫:“她对老公都那么狠,对你好吗?”
一个人抢着说:“还用问,肯定天天喝菜汤!”
“你吃得好吗?”王再霞问邓玫玫。
她小声说:“过几天看看再说吧!”
王再霞关心地说:“有什么情况就及时跟谢老师反映。”
几天过去了,有时只有邓玫玫一个人吃饭,有时跟秦二水一起吃饭,几乎顿顿都是菜汤。她咬牙坚持着一声不吭。
这一天,工作组开会,王再霞和邓玫玫一起来到大队部,谢老师一见邓玫玫就说:“你怎么瘦了,是哪儿不舒服?”
她摇摇头没说话。王再霞说:“她在秦二水家天天喝菜汤,吃不到粮食,怎么能不瘦啊!我看她连路都走不稳!”
谢老师说:“妇女队长也说过秦二水家的情况。有问题你就说,看你瘦成什么样子?这样下去还不饿坏了!关于吃饭问题等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两天后,谢老师在田里找到了邓玫玫,他说:“你的情况我们研究过了,从明天起就到大队部吃饭。”
邓玫玫说:“我的粮票和伙食费都交给秦二水家了。”
“这你不用管,让妇女队长去交涉。”
这天,她吃力地爬上坡走在田埂上,突然身子一摇晃滑倒在梯田里。走在后面的妇女队长见有人摔倒,大步赶上来:“哎呀,是小邓!”她用力把她从水田里拉上来,“看弄一身泥巴!到大队部吃饭去吧?”
邓玫玫清理清理身上的泥巴,伸出沾满了泥巴的手擦去眼泪:“我没劲儿,不小心就……”
妇女队长说:“这种路你没走惯!这样不行,我还得找你们谢老师商量商量解决你今后的吃饭问题。”
到了大队部一看见谢老师,邓玫玫眼泪一下子滚下来。谢老师问:“你怎么了?”
妇女队长说:“小邓到这里来要走四五里水田路,看她的样了哪里有劲走这么远?”
谢老师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别总憋在心里,组织会帮你解决的。要不这样,我再找工作组说说,干脆以后在本队其他人家轮流派饭,怎么也得保证能吃到干粮才行!”
秦阿翠十七岁,纯真朴实,邓玫玫一来就跟她睡在一个板床上。一天阿翠说:“阿姐,冬天到了,咱俩在一个被子里睡吧!我的被子薄,你的被子也薄,屋里太冷你受不了!”
这里的冬天,屋里屋外潮湿阴冷,四面透风的茅草屋没有任何取暖措施。夜间的寒风无情地吹打着,冻得邓玫玫缩成一团。不用任何语言表白,阿翠睡觉时把她那冰冷的双脚抱在自己的怀里,给她带来一丝温暖。她深受感动地说:“阿翠,你真好!我永远也忘不了你这份情!”
“阿姐,我爸妈让我早些出嫁我不答应,我一直坚持读书,一定要像阿姐一样上大学!”
一天,妇女队长来找秦二水,正遇到阿翠和邓玫玫趴在桌子上一边翻书一边说着什么,妇女队长问:“你们在干啥子?”
小翠说:“阿姐正在给我解答问题。阿姐真好,特别耐心地帮助我!”
妇女队长早就听到社员对邓玫玫的反映,看来她的确表现很出色。在一次工作组和队干部的会上,她说:“工作组的好人好事不少嘞!我们队的人都称赞邓玫玫!开始她在秦二水家吃不饱饭,人都饿瘦了还坚持跟社员一起下田……”
谢老师说:“这些我们也都听说了,我们正准备火线发展几个团员,还想征求社员同志们的意见呢。”
“怎么?邓玫玫不是团员!?”她表示怀疑。
一九六六年五月四日,工作队在公社召开团支部大会,王再霞作为介绍人对邓玫玫几年来积极要求入团的情况和参加四清工作以来的表现作了详细介绍,支部大会通过了发展她入团的决议。
邓玫玫火线入团了!终于了结了她多年来的夙愿,她激动得热泪盈眶,面对团旗表决心说:“我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决不辜负党对我的希望,做一名合格的共青团员!”
人逢喜事精神爽,邓玫玫用全新的心态、怀着满腔热情继续着四清工作。突然一天,传来了上级指示,参加四清工作的师生们离开资阳农村返校了。
自五月中旬开始,邓父所在的高校和其他院校一样,特殊时期搞的如火如荼。在来势凶猛的抄家风中,学校造反派头目对手下的人说:“邓开训是右派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双料货,是第一个应该抄家的对象!走,开始革命行动!”一伙人应声冲进C座宿舍楼。
孩子们都在学校搞“革命”,邓父邓母胆战心惊地蜷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突如其来的高喊声和敲门声一起传来:“邓开训!开门!快开门!”
邓父想起身开门一下却没站起来;邓母知道经过几次批斗会,丈夫的精神已经相当脆弱,她说:“爸爸,别紧张,我去开!”
邓母打开了门,几个人一起冲进屋分别走向各个角落,眼看着书籍、文稿、古董等一扫而光,女儿的钢琴也被抬走。面对一片狼藉,夫妻俩站在一旁惊呆了……
抄家的人走了,室内一片宁静。突然一个人又跑回来大声说:“赶快收拾东西,三天之内把房子腾出来搬到D座104去!给你钥匙!”说着把钥匙往地下一扔走了。
邓父两眼发直凝固在那儿……邓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丈夫,望着他那无神的脸轻声说:“爸爸,想开些,只要咱们人身没事,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邓父心里说:“多半生的心血暂且不说,谁知道接下来还将会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一次始料未及的批斗会开始了。随着批斗会主持人“把邓开训押上台来!”的一声号令,两个人把邓开训带到主席台中央。主持人从桌上拿起一个镜框举起来说:“同志们,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这是从邓开训家抄来的!是司……司什么……”
“雷登、雷登,司徒雷登。”身边的人小声提示说。
主持人接着说:“对,这是‘司……司什么什么登’给邓开训亲笔签了名的信,祝贺他当上了学生会主任!”
说到这儿,台下发生了一阵骚动:“这批斗大会怎么让他主持,还没弄清‘司什么登’呐!”“真逗,什么年代有过学生会‘主任’呐?”
主持人不知道人们在下边议论什么,继续大声说:“同志们,司什么登是什么人?是个外国人,是帝国主义国家驻在旧社会的一个什么代表!听说伟大领袖**早就给他写过一封信――‘去你的吧,司……司什么登!’把他给赶跑了!”
这时,台下发生了一阵笑声。主持人接着说:“笑什么?你们看,直到现在邓开训还保留着他签字的这封信,而且还用这么高级的镜框框着,这说明什么问题!?”他把镜框放下,高喊:“邓开训!老实交代你跟司……什么登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跟他认识的?”
质问声吓得邓开训战战兢兢。他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法说清楚的,这可怎么办呐?他想了一会儿为难地说:“那时候他是清华的校长,我是学生;我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我。”
主持人质问:“不认识?不认识为什么跟他来往那么密切?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暗地里搞了哪些活动?”
邓开训说:“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私下来往。”
主持人厉声喝道:“住口!他不认识你就给你签名写信,糊弄小孩儿呐!他怎么不给我写信?看看你的罪恶家史,你老子是清朝政府的县太爷,你大哥解放前就逃到台湾,二哥是出了名的大右派,你这种人能不反动吗?老实交代!”
会场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邓开训,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倒邓开训!”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无疑这是极富哲理的结论。但若将其拓展开来,再随心所欲无限地推论下去用在政治上就成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邓玫玫正是与“先天的自来红”相对应的、典型的“先天的自来黑”。
从工作队回来,生物系指名道姓针对邓玫玫“黑五类”、“狗崽子”[注1]的大幅标语铺天盖地,入团以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又随着父亲的身份,再度如堕五里雾中……
这时期,张国祥已经是北大劳改大院(黑帮大院)监管“牛鬼蛇神”劳改队的重要成员,是全校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管的事特别多,手伸得特别长[注2]。”几天前刚刚审讯过季羡林先生,并用自行车链条把他抽打得鲜血淋淋昏倒在血泊中。前不久还审讯过、鞭笞过学校党委书记陆平和生物系党总支部书记系主任等人。他正在得意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一天中午自己到女生宿舍交团费,邓玫玫顶着门不让进,自己受到讥讽和污辱。想到这儿他暗下决心:好你个邓玫玫!我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你等着!
张国祥追慕了几年的王再霞,出身一个从工人中提拔的老干部家庭,根正苗红。用特殊时期时期“血统论”的时髦用语来说,是个纯粹的、红透了顶的“红五类”,所以被生物系工宣队安排在“专案组”负责对“专案”的外调工作。她已经察觉到张国祥正在策划批斗她的好朋友邓玫玫,心里说:“这个臭流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对着我来的,用邓玫玫这只替罪羊来报复我,没那么容易!”想到这儿,她去找系工宣队的头目说:“听说张国祥准备批斗邓玫玫?我敢担保,邓玫玫绝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人。”
听了王再霞的话,那个头目摆出一副唯我革命的架势严肃冷漠地说:“我们找邓玫玫谈过话,她本人都承认自己的思想反动。你怎么一点儿阶级立场都没有,办事原则跑哪儿去了?邓玫玫也太猖狂了,非得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
正人君子的头目用一连串的革命口号,硬把王再霞给顶了回来。
张国祥死皮赖脸追了她三年多,已经令她十分厌恶,现在又抓住她的好朋友死不放手,对他的反感更进一层,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由张国祥一手策划的批斗会马上就要开始,王再霞急中生智对系工宣队的另一个头目说:“专案组有一件要案马上就得调查,我不会骑车,让邓玫玫带着我去。”
没等这位领导人表示可否,王再霞悄悄地把邓玫玫从一个角落带走了。
一切准备就绪,张国祥得意地宣布:“现在邓玫玫的批斗会正式开始!邓玫玫站出来!”会场上鸦雀无声,他提高了嗓门儿喊,“邓玫玫哪儿去了?快站出来!”
“跟王再霞一块儿搞外调去了,你不知道?”
张国祥一听愣了,心想:“好你这个王再霞,我总用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想到这儿他说:“人不在批斗会也照常开!邓玫玫出身于反动家庭,不少亲属在美国和港台。她的思想阴暗肮脏,对党团组织极度不满、恶毒攻击出身好的同学,我们对她的反动思想应该充分揭露,严肃批判!邓玫玫应该彻底接受改造……”
批斗对象没在现场,只有张国祥一个人慷慨激昂的“演讲”声……
虽然邓玫玫侥幸躲过了低头弯腰乃至受刑的特殊过程,但从此使她更加茫然,强忍着屈辱、夹着尾巴做人。
分配工作开始了,生物系公布的方案中只有一个北京的名额,早已有人对号入座。由于张国祥监督牛鬼蛇神立场坚定,是个有功之臣,工宣队作为特别奖励给他秘密留下一个北京的位子。
工宣队负责人在分配工作会上说:“生物系是资本主义的孳生地,是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我们必须彻底把它砸烂!这次分配去向除了工厂还有内蒙和山西两地农村。选择山西的听好了,出身最黑的只能报晋北,浅一点儿的可以报晋中,出身较好的才能报晋南!”
在场聆听的人们心领神会,首先要弄清自己的家庭出身属于哪个等次。秃子头顶上长疮明摆着的,邓玫玫丝毫没有犹豫,自觉选择了晋北。
分配工作结束了,王再霞问邓玫玫:“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她说:“拿到报到证马上去买车票!”
“抓时间回家跟伯母说一下吧!”
“不用了,免得节外生枝自找麻烦!”她干脆地说。
王再霞得知邓玫玫离京的消息,急忙跑去给邓母报信:“伯母,邓玫玫回来过吗?”
“没有,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我正等得着急呐!”
“这个邓玫玫,真没回来跟您告别,她今天就走,现在恐怕已经到车站了!”
听了王再霞的话,邓母的头“嗡!”一声差点儿摔倒。王再霞赶紧扶住她安慰说:“伯母,冷静,千万要冷静!您要想到车站,我陪您去。”
邓母匆忙收拾了一些东西,在王再霞的陪同下慌慌张张赶到火车站,跑到人山人海的站台上,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女儿,但最终也没见到她的身影。
火车起动了,邓玫玫偶然间隔着车窗看见了擦着眼泪的母亲,她没有把头探出车厢,也没有向母亲挥手,独自一人远去了。她忍辱离开了北京,离开了生活了六年多的北大校园……
注释1:在特殊时期中,只要父母有“问题”,他们的子女统统被称为“狗崽子”。
注释2:季羡林《牛棚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