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六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385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外婆的预料没有错,“政府”是不能违抗的,我们没去房产问,人家却找上门来了。

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就看见家门前站着好多人,我吓的立刻站住了,知道是那对男女又来了。果然,几个身穿制服,胳膊下夹着大本子的男人在和外公争论。

“这地是我***用命换来的,我看你们哪个敢动!”外公气喘吁吁地坐在一个小方凳上,身边还放着一把大斧子。

“这地可不是你的啊!”一个男人很温和地走上前对外公说,“老人家,我们也知道你的功劳不小,可是征地建房是有政策的,不是我们哪个人要你的地!”

“这地是国家的,”一个人跟着附和,“也不是你个人的呀!”

“江山都是我打的,”外公瞪着那个人,“老子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他妈不知在哪刮旋风呢。用不着你给我讲什么狗屁道理,谁在我这盖窝我就砍谁!”

面对着外公的蛮横、无知与执拗,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再敢上前说一句话,因为那亮亮的大斧头和外公红红的眼睛,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威力。

僵持了好半天,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人把眼光落在外婆的脸上,希望她能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可是外婆如同木乃伊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那几个人看实在没有办法可以缓解,只好悻悻的离开了。。。。。。突然间,我感觉,外公的形象好高大,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种从未有过的胜利感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不知是遗传基因在我体内作崇,还是外公的言行造就了我冥顽不化的性格,总之,从那件事以后,我更加坚定了“逆来”不能“顺受”的信念,也终于使顽固甚至带着野性的泼辣与贤淑而又温顺集我一身,形成一个让人莫测的多面体,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如此矛盾!

就在我为外公的“勇敢”沾沾自喜,以为彻底“胜利”的时候,又有一些更大的官来找我外公,而且几乎每天一趟来作外公的“工作”。尽管外公愤怒,痛苦,小菜园的三分之一还是被割去了。唯一能让外公安慰的是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而与我们菜地毗邻的李家,却白白地被占了地,没有得到一分钱。

分地的时候,外公十分难过,他拄着镐把儿看着人家用皮尺量来量去,我发现他的双腿在发抖,但外公没有倒下!可怜的老人视土地为生命,而且在他朴素的意识里,以为自己为新中国出生入死,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这块土地就是对他的回报了。现在这地被无故地割去,就好象割断了他的命脉一样,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杏树下,手里还摆弄着他的“残废军人抚恤证”,我只能听见外公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外婆也不让我和二妹去打扰他,生怕他发火。

也许他在品味镇领导对他的“开导”:“刘生轩同志,你是老革命,要支持镇里的工作;你对革命有功,可是党已经给了你工作的机会,而且现在也没有忘记你,你每个月都能领到抚恤金。。。。。。”

也许他在后悔:他因为外婆而失去的"机会"。。。。。。

也许他在回忆:那炮火连天的战争岁月。。。。。。

总之,从那以后,外公不再骂人,也不再叹息,但从他那近乎呆滞的眼神里,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委屈,无奈,不解。。。。。。

在被分割去的土地上有两棵已经长大的杏树,我和二妹决定把树移过来。外公告诉我们,长成的树是不能移栽的,可我宁愿让树死掉,也不允许它在别人的家里结果。

正象外公说的那样,成年的树是不经挪动的,尽管我费了心机和力气,两棵杏树最终还是枯萎了。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感到可惜,那时我朦胧中形成了一种莫名的“狠毒”和报复心理,我和二妹用斧子、小锯把两棵干枯的杏树变成了碎段,每一斧子我都狠命的去砍,去剁,而且把那碎段送进炉膛。有时我也象外公一样望着那鲜红的火苗发呆,我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我已经开始厌倦和反抗这僵硬的人生!

不久,终于有人来盖房子了。也许是耻于同我们为邻吧,被外公骂走的那家人真的没来,来的是一户姓王的人家。

他们好大一家人,一对老人,两个儿子,两个媳妇,还有和二妹一般大小的两个孩子。男孩是哥哥,叫大力;女孩是妹妹,叫小艳。两个孩子都是王家大儿子的,二儿子还没有孩子。王家两位老人都在军属厂上班,也就是外公以前放弃的单位,因此和外公外婆谈得很投缘。

王家的大媳妇非常漂亮,白白的脸,双眼皮,眼球很黑,往往话还没出口,眼睛先笑了,他常常摸着我的头发问:“想妈妈吗?”虽然她没有歹意,眼神里还流露出同情的温和,但我依旧很反感她这种“怜悯”,总是爱理不理地摇摇头,然后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哼着歌赶紧跑开。我怕她再因我而引出有关我妈妈的话题。那时的我已经形成了一种反差很大的心理。越是在乎的事,表面越是装得不在意,很多泪都是在没人的地方去流。我会正哭得泪人一般,抹去眼泪就露出灿烂的笑脸,小小年龄就学会了“咽泪装欢”。这种“虚伪”的人生,对我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很坏的影响,甚至直到今天,我仍旧不能坦坦荡荡的真实流露出自然的我,灵魂和行为总是在作艰难的争斗。

王老太太很瘦小,也很干瘪,口齿伶俐,接人待物很机敏,但也不乏真诚。她的性格有些地方似乎和外婆很吻合,所以两人很谈得来。

下了班,她时常摇着一把大扇子来我们的小院闲聊,而且总爱取笑我:“你就叫大雁吧,长这么高!”又回过头多外婆说,“她妈妈是不是也长得这么好看?”

“好看什么?象根细葱。”外婆总是嫌我瘦,“一天就吃零食,饭也不正经吃!”

“怎么不好看,多像李铁梅呀!”王老太太很欣赏我,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虽然外婆不做声,可我心里却喜滋滋的。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女主角李铁梅当时可是红透全国的人物,我能象她,自然心里高兴极了。于是我就经常学唱李铁梅的唱段,而且还比着剧照里的人物学表情,做动作,俨然自己已经真的是李铁梅了。其实那时我的虚荣和追逐时尚的性格就已经初见端倪,如果能有人给点及时的“打击”和“教诲”,也许会改变一下我日后的“浪漫”与“浮躁”――然而,如同一株没打尖的瓜苗,没有人考虑我日后会不会结果,只是任其自然地生长,外表郁郁葱葱,却少了一些淳朴和厚重,造成我一生的遗憾。

王家的小孙女也叫“艳”,有时叫她我应,叫我她又应,于是小院经常荡满笑声。。。。。。他们一家的到来,没有给我们带来烦恼,反而活跃了以往沉闷的气氛,外公的眉毛也舒展开,小菜园被割去的伤痛,被两家亲情般的友好冲淡了。。。。。。

王家搬来不久,王老太太就到我家向外婆要走两棵小杏树苗,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捧走小树的背影,我的心里一阵抽搐,我很后悔当初不该挖掉那两棵树。后来每当我去王家的院子,看见那两棵低矮的迎风摇曳的小杏树,心里就会一颤,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被我毁掉的两棵杏树,甚至觉得我欠了王家的什么。

那两棵树留给我的遗憾太大了,以至我在后来的生活经历中,再没亲手毁过一棵树。而且无论是我读过书的校园,还是我生活过的家园,都有我亲手栽的树,在我离开的时候,我都要为它们浇上最后一次水,然后才默默地告别。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我的身体走了,可是灵魂的一部分却伴着我栽的树,留在了我曾驻足过的地方。有朝一日,当我重返故里的时候,精神仍能找到栖息的家园!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熟,突然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了。

“大奶,快开门啊!”

“是大力在叫!”我急忙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大奶,我妈和我爸打起来了,我奶都气死了,你快去看看吧!”果然是王家大儿子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外婆赶紧穿好衣服。

“你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外公一着急,边说边咳嗽起来。

“别怕,孩子,大奶就过去。”外婆边说边下了地。

“我也去看看!”我什么事都不甘落后。

“你去干什么!”外婆不同意。

“让她跟你去吧,”外公把大力拉到身边,“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别摔倒了!”

我便扶着外婆去了王家,大力也跟了回来。

只见王家闹的天翻地覆,热水瓶摔在地上,衣服也扔在地上。大媳妇的头发也披散开了,大儿子的嘴角有一丝血痕,王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王爷爷正在掐她的人中。。。。。。

他们家是三间房,东屋的前半部分是厨房,后半部分是二儿子夫妻,中间的大屋是老夫妻,西边的大屋是大儿子一家。两个大屋闹成这样,东边小屋的小儿子夫妻却把紧紧的,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重来没见过这种情境,外婆好象也见得很少,愣了一下才赶紧上了炕:“快把大嫂的头垫高,”外婆边帮王爷爷边对我说,“给我一瓢水。”

我手忙脚乱地把凉水递给外婆。

“哗——”,一口凉水喷下去,王老太太真的醒了过来。我暗暗的佩服外婆的聪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王爷爷也坐到了一边。

“大嫂,我白活了五十一岁!”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拽着外婆的手就大哭起来。

“别这么说,孩子们还是年轻!”外婆说话极有分寸。

“他一辈子也没这么欺负过我!”王老太太指王爷爷对外婆哭着说。

“谁欺负你了?”王家大媳妇根本不在意外婆的存在,抢过话就嚷:“你也不看看你出的事,一样的媳妇,你凭啥两样待?”

“大媳妇,你就少说两句吧!”外婆央求着王家大媳妇,“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婆婆身体不好,气坏了身体你心理也不好受啊!”

“大婶,你不知道,”王家大媳妇也哭起来,“这么多年,我够能忍的了。。。。。。”

她的哭声使外婆非常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回头对我说,“把大力和小艳带咱家去睡觉!”我赶紧去领那两个孩子。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家里人吵架,而且吵的那么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媳妇很坏”的种子,所以当我做了媳妇以后,我仍然觉得和婆婆吵架是一件很不体面,甚至是天理难容的事!

又过了许久,外婆才回来,望着那两个在梦中还抽噎的孩子,外婆自言自语的摇着头:“好端端的一家人,何苦呢?把孩子吓着可不是小事!”

从此我们知道王家表面上繁荣,实际两房媳妇之间有很深的矛盾,而她家的三个女人都把外婆当作了知己,时常轮流着向外婆诉苦。外婆不但不反感,反倒从中感到了自己的作用,好象王家的矛盾增加了他生活的乐趣,似乎找到了一份工作,总是很耐心地和这几个女人周旋,有时连外公都气愤了:“不要再搭理她们,养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绝户呢!”

尽管如此,外婆仍旧乐此不疲,有时甚至很兴奋地和外公讨论王家的事。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诧异。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外婆也是个很善良的女人,是严格的封建教育,多舛的命运,严酷的现实戕害了她。使她变得怪僻,多疑,甚至冷酷;她也不乏热情,王家对她的承认和依靠,使她找到了体现自身价值的感觉,也给她融入社会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大约王家搬来一年多后,也就是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终于分家了。大儿子一家四口搬了出去,从此他们家似乎安宁了许多。

可是不久,王家又有了新的问题,那就是二媳妇生了个白胖胖的儿子。我那时根本不知什么叫生孩子,只记得晚饭后外婆就被王老太太叫了出去。一觉醒来,见外婆已把早饭做好了,桌上很鲜明地一碗红鸡蛋摆在那里。

我们那里的习俗:得了孩子的人家,须把鸡蛋放在锅里用红颜料煮,鲜红的鸡蛋分给前来贺喜的人。看见了鸡蛋,就知道“二舅妈”――我对王家二媳妇的称呼――有了小孩子,我和二妹急着要去看,可外婆说要等过了七天才可以看的,于是我们便盼着七天快快到来。

王家生了个胖小子,忙坏了外婆,一会被叫去帮助招待客人,一会又忙着把自家的菜给王家送去,好象她自己得了孙子一样。

可怜的老人,一生都过着不得舒展的日子,我的妈妈又迫使她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一直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现在王家把她当作朋友,她便从这友情中感受到愉快,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辛苦。

我很感激王家:他们的真诚,赶走了我外婆的孤独和寂寞;他们的不歧视,使我的外婆能象正常人一样把自己融入到人群里,并从心理上得到了安慰和满足。没有他们,也许我一生都没有机会看到和欣赏我外婆待人积极热情的一面!

王家多了一个孩子,我们也多了许多事情。

由于王老太太上班很忙,二媳妇又没有什么娘家人,外婆就主动担负起伺候产妇的责任。她的精心和温和,把王家二媳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全家都被请去吃喜酒,这是我第一次在邻居家吃饭。望着满桌子的丰盛菜肴,我忐忑不安,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不知为什么,随着年龄的日增,我时常不自觉地想起我的妈妈,特别是王家的二媳妇,也许是为了感激外婆对她的照顾,对我和二妹特别地亲切。可是她越是给我俩夹菜,我心里越不好受,几次伴着饭把眼泪咽下。。。。。。

饭后,大家在一起喝茶,王老太太突然向外婆提出一个让我十分吃惊的请求:“大嫂,二媳妇要认你做干妈,不知你嫌不嫌她?”

二媳妇赶紧接着说:“我很早就死了娘,您跟前也没啥近人,以后咱娘俩就象亲母女一样。。。。。。”显然她们是早有商量的,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希望她拒绝她们。

“哎呀,我哪有这个福啊!”外婆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

“唉,她的命不好啊!”外公叹息道,“自己的闺女都他娘的指不上,还连累别人。。。。。。”

我再也听不下去,心猛地一沉,抓起二妹的手离开了王家。

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我就趴在炕上大哭起来,二妹吓得怔怔地看着我。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个重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既不荒凉,也不繁华,好象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她在我的前面走,我在后面追;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赶不上她,我怕她丢下我,急得大喊:

“等等我,等等我。。。。。。”

“谁等你呀?快脱了衣服睡觉!”原来我又做了一个梦。

睁开眼,见外公外婆都回来了,炕上已经铺好了被子。我没有勇气去打听“认干妈”的事,但我知道等待我的又是一个漆黑的不眠之夜。

我默默地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她一会很美,一会又很丑,最后好象和王家的二媳妇重合了。。。。。。无声的泪再次打湿了枕巾,是的,我恨我的妈妈,恨她不该生下我!可是那天晚上,我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念头:我想和她在一起,不管她多么可恨,我都不想和别人在一起,这“别人”也包括我的外公外婆。我反对别人提起她,可我心里又时刻有她的影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烦恼也最无奈的事。“道德”上我希望远离她,“情感”上我无法忘却她。。。。。。

那一夜,我又长大了许多!我想,虽然我无力回天,不能改变我的境遇,特别是我的投胎之错;可是我不能向命运低头,我要抗争!朦胧中一种潜在我心底里的力量再一次驱使我,要努力完成人生阶梯的攀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无畏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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