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爵位权臣求退路 刺仇敌青衿藏铁椎(二)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362

不多时,李永贞两腮红肿,嘴角鲜血直流,崇祯喝道:“朕最恨那些卖主求生的奴才,分明是自家动了心思,却推在他人身上。无弹出广告小说 睁开狗眼看看,这也是寄存的?”说着从袖中扯出一张纸片扔到地上,李永贞一看,正是自己刚送出手的银票,他望望王永祚、王文政。王永祚横了他一眼,禀道:“万岁爷,这是早朝前李永贞偷偷塞与奴婢的,次一行写着“余姚某某某某”数字,最后四字大概是为汗渍浸透,字迹涣漫,无法识认,忙回道:“九千岁,这厮想必是浙江余姚人,却不知道他的姓氏。”

魏忠贤烦躁地摆手道:“那就先将他押到诏狱,交给许显纯审问,必要将他的身份查实。”锦衣卫答应着便要过來捆绑,一阵急急的马蹄声自林中传來,一匹火红的龙驹飞也似地窜出,马上一个黑衣大汉,用黑巾遮了脸颊,只留了两只眼睛,手中拿着一条长长的皮鞭,众人都以为书生來了援手,急忙将魏忠贤护了。那马上的大汉如风般地來到切近,果然将手中皮鞭一抖,灵蛇般地向魏忠贤击來,众锦衣卫忙用刀來隔,不料却隔了个空。那大汉声东击西,将皮鞭往怀中一撤,顺势将那书生裹起,左手一接一托,将书生轻轻巧巧地放到马背上,双腿一夹,那马箭一般地跃出,眨眼之间,已跑出数十丈以外。几个动作兔起鹰翻,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众锦衣卫待要追赶,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二人穿过树林,绝尘而去。魏忠贤跺脚道:“命田尔耕多派些人手,必要抓住这两个贼人。”

极乐寺墙倒垣颓,一派衰败的景象。正殿里神像的金漆彩绘多有脱落,班驳晦暗,难以想见往日的繁华兴盛。殿檐的廊柱上拴着一匹火红的胭脂马,浑身上下湿粼粼的,殿内神案下青衣书生与那黑衣大汉兀自在喘息。书生上前谢了汉的救命之恩,那大汉并不推辞,泰然受了,问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敢独自一人行刺魏贼?”

青衣书生心存疑虑,便想透过黑巾看清他的相貌,略一犹豫,大汉催道:“直说何妨?”

“小弟以为兄长必是当世的豪杰,怎的不敢以真面目见示?”青衣书生反问道。

大汉一笑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不会瞒你。”

青衣书生不再勉强,说道:“小弟乃是绍兴府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人氏,……”那大汉不待他说完,打断道:“老弟可知道贵庄的一个大忠臣?”

“敢问乡贤名讳。”

“姓黄,上尊下素,表字真长。”

青衣书生听了,泪如雨下,呜咽难言,大汉急问道:“黄御史可是出了什么事?”

“家父已被魏老贼害死了。”

“你是黄大人的公子?”

“小弟黄宗羲,家门遭此不幸,又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有辱先父英名,惭愧无地。”

大汉点头道:“两年前令尊大人奉皇命赴陕西巡视茶马,咱本想前去拜见,后來听说刚刚出了都门便被削籍免官,回了余姚老家,远离了京师祸患之地,怎么也会遭陷害呢?”

“兄长难道沒听说过七君子案?”

大汉摇头道:“咱在的那个地方极为偏远,人迹罕至,哪里会知道什么消息。”

“兄长是如何识得家父?”

“咱与令尊大人并未谋过面,但令尊仗义执言,对我家主人有救护之恩。他是如何被魏贼害死的?”

黄宗羲长叹一声,缓缓而言,语调极是沉痛,“去年家父回到余姚,先是闭门不出,每日督促我与宗炎、宗会兄弟三人习练时文制艺,哪知魏老贼岂肯放过家父,早派了东厂的坐记番子日夜打探,那些番子无法进入我家,以为我家仇恨魏老贼,日夜寻思计策于他不利,便风传家父心怀怨恨,意欲谋反。家父为洗脱罪名,令谣言不攻自破,不得已泛舟河湖,笑傲山林,邀朋作伴,饮酒作乐,不料却中了东厂番子的奸计,正方便他们监视跟踪。恰好有一次正遇到苏杭织造李实乘船游湖,他是个爱慕虚名的蠢材,到了山水名胜、人文渊薮之地,也想附庸风雅,知道家父大名,便盛情相邀同船吟赏烟霞。家父至诚,情知他官居二品,又沒有什么大的劣迹,不好推脱,也就奉约赴会。一连几次,不料便有了传言。”黄宗羲说到此处,才觉到右脚隐隐作痛,忙直伸了,用手不住揉捏,歉声说:“兄长面前,小弟失礼了。”

大汉低头将他右腿抓起,见脚弯处高高隆起,淤红肿胀,说道:“想必是刚才从树上跌的,有些离位脱节,不妨事。”他出言并无嘲讽之意,但黄宗羲想起落到树下的狼狈,犹觉面上一阵红热。此时,大汉已去了他的鞋子,左手将他的腿腕托起攥牢,右手捏住脚掌,一揉一推,只听咯吱一声,黄宗羲登时痛入骨髓一般,浑身冒出汗來。大汉却笑吟吟地说:“好了,起來走上几遭,夜里再用热水烫烫,不几日便消了肿。”

黄宗羲起身略一伸展,已然不再疼痛,感激地笑笑,大汉问道:“什么传言?”

“说來气煞人,也笑煞人。东厂的番子四处散布说家父与李实密谋,想效仿正德朝杨一清除掉大太监刘瑾的故事,利用李实为当年的内应张永。此事虽属捕风捉影,但传到了宫里,浙江巡抚毛一鹭、工部主事曹钦程为攀附魏老贼,也密报诬陷,魏老贼装模作样地派了几个太监到苏杭打探,到了乡绅沈演家里,那狗贼本是与魏老贼沆瀣一气的大学士沈(水旁加?)之弟,竟一口作实了。魏老贼便借刀杀人,命那几个太监住在苏杭织造府衙,日日催问李实,李实百般辩解,却不济事,无奈备下厚礼,派得力人员來京央求李永贞、崔呈秀说情。那李永贞好歹收了礼物,却责骂道:‘回去告知李实,送多少礼物也是无用,若是肯替魏上公去了那块心病,不但不用送礼受罪,怕是还会有许多的赏赐,回京高升呢!’那送礼人忙问什么心病,崔呈秀哈哈大笑:‘你是真痴,还是在这儿装傻扮呆,黄尊素得罪了魏上公多次,如今回了原籍,魏上公想借李实的手出了这口气。’送礼人向他问计,那崔狗贼说:‘不需李实为难,只教他呈上一个盖有苏杭织造朱红大印的空白奏本即可,余下的事有我等代劳便了,哪能教他白破费了这许多的银子。’哪知李实将空白奏本快马送到京城,李永贞、崔呈秀却一下填上了七人的名字,欲将屡次忤逆他的东林党人一网打尽。”黄宗羲说到悲愤之处,双眸之中满是怨恨。大汉气得一掌拍在神案之上,那神案年久失修,“哗啦”一声,从中间塌裂,扬起许多灰尘,他大喝道:“这班狗贼竟如此歹毒,真比蛇蝎还狠!却又诬陷了哪几个?”

事隔一载有余,黄宗羲再次提起,仍不免心有余悸,面色越发阴郁,恨恨地说:“湖广巡抚周宗建,左佥都御史、苏松十府巡按周起元,故吏部文选员外郎周顺昌,故翰林院检讨缪昌期,监察御史李应升,故左都御史高攀龙六人。与家严并遭陷害。可怜这七个一腔忠贞、铁骨铮铮的国家栋梁被缇骑押羁木笼,囚服小帽,钮镣枷锁,千里赴京。周巡按被诬贪墨库银十万两,其实家产不过百金,逼得亲朋好友四处筹钱,当地百姓自发捐献,一些轿夫捐出刚刚得來的十几文苦力钱,还有一个老妇人竟将头上的银簪子也捐了。高御史心存死志,义不受辱,不等缇骑缉拿,早间拜了杨龟山祠,夜里整好衣冠,向北叩头,谢了皇恩,投池而死。李御史从容赴京,一路吟唱,題诗言志。周吏部被缇骑勒索,无奈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只有几间旧屋,哪里有银子贿赂这班酷吏?惨遭锦衣卫千户文之炳、张应龙毒打,当地豪杰颜佩韦与好友马杰、估衣贩子杨念如、牙侩沈扬、轿夫周文元为救周吏部,执香漫游全城,一时从者万余,痛哭失声,如奔雷泻川,激成民变。周巡抚遭诬贪赃一万三千于墙壁上,好教小弟进进出出都可看到,激励小弟为父报仇雪恨。小弟仰慕古人张子房重金募力士狙击无道,无奈家境贫困,幸赖家乡父老及家严同年故旧慷慨解囊,才得以纳还赃银,哪里还有什么钱财可用?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不报?小弟便偷偷离了绍兴,潜入京师,在树林中伏击魏老贼,可惜小弟一介书生,不习技击之术,并未伤到魏老贼,实在汗颜。”

大汉哈哈大笑道:“沒将魏贼打死,也将他吓得半死了。可惜哥哥未及出手。”他一把将面上的黑巾扯下,露出满脸的虬髯,样子极是刚猛威武,话语也平易和蔼了许多。

黄宗羲见他年纪四十岁上下,与父亲年纪相仿佛,方才却连呼了半日的大哥,暗叫惭愧。大汉见他扭捏,已知其意,朗声笑道:“忠臣孝子自古人人景仰,哥哥与你道个兄弟,情交忘年,可曾高攀了黄老弟?”黄宗羲更觉尴尬,连道不敢。大汉知他一味读书,囿于所学,人情世故不甚练达,便不再取笑。黄宗羲想及他方才搭救之时,身手矫健,武功不弱,问道:“哥哥是从哪里來?也要刺杀魏老贼么?”

大汉回道:“我自塞外來,进京多日了。魏贼在京里的几处宅子我都打探了一遍,只有钓鱼台一处在城外,较为僻静,容易下手,也在林中等候,不料被兄弟抢了先。”

黄宗羲面色赧然道:“若是哥哥出手,那魏老贼怕是早已毙命了。”

“魏贼身边护卫甚多,一击不中,难有二次出手的机会。哥哥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黄宗羲看着大汉手上的黑巾道:“兄长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是有什么苦衷?怎么与那魏老贼结下的仇怨?”

大汉一声浩叹:“说來话就长了。老弟可曾听说过辽东熊经略?”

“哪个熊经略?可是有胆知兵的辽东经略使熊廷弼大将军?”

大汉肃声说:“正是他老人家。”神情极为恭敬。

黄宗羲道:“当年家严在京任监察御史时,小弟曾见家严诵读他的《按辽疏稿》和《辽中书牍》,极为叹赏,对小弟称赞说以文臣知兵者,熊公允为第一。”

“令尊此言可谓知人。熊公自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在辽数年,勇于任事,不事姑息,修亭障,广积粮,造战车,治火器,招集流亡,整肃军令,修葺城池,使建酋努尔哈赤三年不敢进犯。天启五年,却遭仇人冯铨陷害,魏贼依徐大化之计,借此以兴大狱,诛杀异己,将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魏大忠、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与熊公牵连一处。熊公罢黜任上,问了斩刑,割下头颅,传檄九边,哥哥见了顿觉胆寒心裂。可怜他半生心血都付与了辽东,却落得如此下场。”大汉潸然泪下,情不自禁,便用衣袖将眼泪一抹,哭泣道:“熊公死后,军心浮动,不出半年,辽阳便被后金攻破,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投降,如今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若不是辽东巡抚袁崇焕力战死守,整个辽东怕是尽属他人了。”

黄宗羲听得入神,不由问道:“那熊公是哥哥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