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科考平安过了,各考房用朱笔将卷子誊录好了,原卷密封起來,判了等次,钱谦益取过卷子看,见一份考卷文章写得极好,一些词句似是曾经听过,猛地想起那日钱千秋所念的文章,细细审查,起转承合之处赫然依次散列着“一朝平步上青天”七个字,分外刺眼,只是这七字与文章浑然天成,若是不知其中关节断难发觉。 钱谦益看得心惊,见上面的批语知道是郑履祥取的,并沒有什么破绽,将原卷取來核对,果然是钱千秋所写,若是贸然拿下怕不但郑履祥不服,传扬出去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似是有了什么关节,授人以柄了。他不动声色依旧高取在第四,又将取中的考卷翻检一遍,再沒有这七字出现,定了心神,召集各房考官重新审核一遍,随即发榜。
浙江巡抚刘一?见乡试已毕,并沒有出什么乱子,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当晚在西湖的湖心岛上为钱谦益及众考官们庆贺道乏,一直宴饮到子夜时分方才散了。钱谦益喝得半醺,睡得极沉,猛然觉得有人在耳边叫喊,一下子惊醒过來,睁眼一看,已是曙色临窗,那随从喊得已是变了声调,脸上竟是又急又惊,忙问道:“什么事?”
“老爷,大事不好了。秀才们正在贡院门外吵闹呢!”
钱谦益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身,一边忙着穿衣蹬鞋,一边说:“抚台大人可知道?”
“已派兵围了贡院。刘大人急得团团转,传话过來,请老爷过府商议呢!”
钱谦益道:“快、快先随我去贡院!”
随从阻拦道:“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过去?那些秀才们气势汹汹,如同钱塘大潮,老爷就不怕被他们吃了?”
钱谦益不以为然道:“秀才造反多是因为科考取士不公,我此次主考浙江秋闱,自信立心为公,并沒有半点的偏私,想必是有人受了蛊惑,无心为乱,这些秀才都是读书知礼的人,解说明白就是了,怕什么,他们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急急地出了门。
不到贡院,钱谦益便瞧见牌坊下大门外站满了持枪拿刀的兵丁,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成群扎堆的百姓远远地散在四周观看,不敢靠近,许多士子挤在门前破口大骂。那些花了钱的恨道:“这來打秋风的狗官,不知收了多少银子,却不办事!”贫寒的秀才也说:“本想钱谦益这般大的文名,定会取些有才学的,不料也是贪赃舞弊,如今哪里找得到什么好官!”
钱谦益硬着头皮过去,见门额上的浙江贡院四个大字早已变了模样,“贡”字中间加了一个“四”字,改成了“卖”字,“院”字则用半张草纸贴去耳字偏旁,变成了“完”字,浙江贡院竟成了“浙江卖完”。钱谦益正觉无从辩驳,又见一群士子围在门旁看,唧唧喳喳,有笑的有骂的,乱哄哄地闹作一团,蹙身过去,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写了一首《黄莺儿》词:“名次早排定,黜贫士,取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文章欠工,银钱买通,家里多金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原是货殖家风。”取法宋人黄山谷的笔意,长枪大戟,墨色淋漓,可以想见字里行间的郁闷悲愤之情。钱谦益转身要进院内,去看二道门前的盘龙大照壁背面张贴着的金榜,忽听有人喊道:“这不是主考大人么?那日西湖之上,恕学生眼拙,沒能认出你这当今的大名士。当时你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知竟有这等黑烂的心肠,开科那日还有什么脸面领我们拜至圣先师?他老人家若在世上,还不知已气死了多少回呢!”
钱谦益回头一看,见是西湖邂逅的凌?初,分辩说:“这都是奸人设下的毒计,与我本不相干。”
凌?初冷笑道:“还说什么不相干?你沒收钱千秋的银子么?他怎么高中了?”
“他的文章极好。”
“那我的文章呢!我沒有银子给你,就不好了?”凌?初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旁边有人骂道:“打这狗官!打这狗官!吴越的斯文都被他辱沒尽了!”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撕扯衣服,随从拼命用身体挡了,护着他挤出來慌忙退走,可是四处都是士子,处处喊打。钱谦益心惊胆战,正不知往哪里躲藏,一队兵丁上來将他围在中间退到巡抚衙门。钱谦益帽歪衣烂,十分狼狈,见了刘一?兀自惊魂未定,坐下喘息不久,有飞跑进來禀报说凌?初、张溥等人率领一些士子到文庙哭奠,嚷着要烧毁圣人塑像,刘一?、钱谦益大惊,又派人去驱赶。整整闹了两天,士子们才渐渐散了……
崇祯见钱谦益懵然无语,以为他心怀愧疚,愠声道:“钱谦益,温体仁说你主持科考不公,不该滥入会推,你可听到?”
事起仓猝,钱谦益稳住心神,急思对策,电光火石之间,将那些前尘往事闪现一遍。秀才们大闹贡院后,沒等刘一?写折子禀报,韩敬早已在京师大肆散布流言,礼科给事中顾其中上疏揭发,熹宗皇帝震怒,命刑部审讯议罪,好在叶向高早将钱谦益送來的书信上奏,主动检举浙江科考舞弊的缘由始末,钱谦益又亲自押解徐时敏、金保元回京面奏,经刑部审讯,钱谦益、郑履祥罪在失察,但确实不知内情,罚俸三个月,钱千秋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军前充任苦役,徐时敏、金保元二人定了监斩候。前前后后并沒有什么漏洞,出班叩头道:“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本來沒有多少资格参与会推。但钱千秋一案关系臣的名节,不可不辩白清楚。天启元年,臣主典浙江秋闱,忠心秉公,为国家网罗英才,一时朝野多以为得人,并沒有什么收取贿赂之事,外面的一些风传都是韩敬勾结奸人恶意构陷,此案当时便已审问明白,定谳了结,卷案都收在刑部。”不急不躁,显出气定神闲的气度。
温体仁抬头道:“所谓结案其实十分草率,徐时敏、金保元提到刑部时已有口供,凭此口供,并未详查。要口供还不容易,,尽行罢黜。如今温体仁品行卑污,为公论所不容,便效法魏忠贤将持公论者都指为党,魏贼已除,不料却有亦步亦趋者,使得遗臭至今。”
谁知温体仁机辩异常,冷笑一声,挑激说:“皇上与魏贼势不两立,登极未久便乾纲重振,设计将他除去,大快人心。你将我比作小人比作魏忠贤倒罢了,只是如此比附,将皇上置于何地?皇上是昏聩之主么?”
章允儒沒有想到这一节,顿觉言语欠周,霎时面无人色,期期艾艾道:“这个……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说温体仁奸佞,哪里有片语论及皇上?”
崇祯大怒道:“胡说!御前奏事,怎能这样胡乱牵扯?拿下!”众人大惊,眼看着锦衣卫上來将章允如押了出去,谁也不敢上前劝谏。
温体仁见崇祯怒形于色,心里暗自欣悦,趁机又说:“枚卜之前,冢臣王永光接连上了几个乞休的折子,皇上再三温旨慰留,钱谦益先命门生瞿式耜上疏请他主持完会推后再去,又担心皇上不准,授意梁子?上疏举荐吏部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想左右逢源,用心可谓良苦。”
崇祯闭目叹息道:“朕传旨再行枚卜大典,再三申饬会推要公,怎么却如此结党欺君?”
王永光听温体仁提及瞿式耜的名字,早已惶恐起來,洗脱道:“皇上,臣牢记圣训,这些列名的朝臣都是从公会推的。若说结党,臣则一点儿也不知情。”
“世间怕是还沒有傻得自行承认作恶的人呢!”王永光听这话说得极是刺耳,气恼地横了那人一眼,不料他并不理会,继续说道:“这次会推皇上下了明旨,早已晓谕九卿科道,以为必然极为公正,是皇上将大伙儿都看作了忠臣,谁知一些朝臣积习难改,以个人之是非为荐举的标准,党同伐异,本是许多人的公议反被一两个人把持,其他人再难开口,就是说了话也作不得什么数,往往出口召祸,会推怎么能公正呢?”
崇祯睁了眼睛,点头道:“周延儒,今日看來你说的多属实情。会推若是不公,还不如不会推。一些臣子心里想的极是龌龊,满脑袋的都是升官发财,哪里会想着为国出力?”
温体仁面容悲戚,眼里含着泪道:“延儒所言,臣心有戚戚焉。钱谦益把持此次会推,可知满朝都是他的党羽,臣本來孤立无援,只是见皇上焦劳忧虑,一些朝臣不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利害上疏弹劾。但依情势推想,钱谦益必定怨恨臣,他的党羽也会惟恐不能置臣于死地,臣孑身一人断难当得起众怒,请皇上准臣回籍远离他们,以避凶锋。”
崇祯看看伏地难起的温体仁,抚慰道:“朕心里自有是非主张,怎容得忠奸共居朝堂?你为国劾奸,不必求去,安心做事,朕不会亏了你。”随即看一眼跪倒在地的钱谦益,冷笑一声,“钱谦益,温体仁劾你在酒店密谋一事,可是属实?”
“这……”
“你欺朕出不得宫门,不知你的行踪么?这是东厂王永祚给朕的密奏,你自去看來!”崇祯将一张纸片掷下,转身离了御座回暖阁歇息。钱谦益看着纸片飘飘摇摇地落下來,匍匐上前,取在手中,上面蝇头小楷赫然写着。他只看到钱谦益、瞿式耜几个字,身子歪倒昏了过去。
一盏茶多的工夫,崇祯重新升了御座,命阁臣会同文武朝臣廷议如何处置钱谦益一案。李标奏说将钱谦益冠带闲住,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崇祯看着奏议,沉吟良久,提笔改作了革职回籍,扫视了群臣一眼,厉声道:“朕用人并非不怜才,钱谦益文名早著,朕虽在禁中大内,也略有知晓。但用人之道首重其忠,惟其忠贞,有为国为民为君的心肠,学识才智才会往正处使用,日久也不会懈怠,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品德卑污,学识再高,所用非途,只会擅权乱政,为祸社稷生民。今日朕不惜舍弃一个钱谦益,是要以他警戒百官,不可结党营私,妄立门户。”他略顿一下,语调转低,变得有些温和,神情竟似有些无奈地说:“会推本是好事,应当宁缺毋滥,不可随意用什么人來充数。眼下阁臣虽只有两人,但韩?不日就要到京,三位阁臣也够办事了,会推暂且停下。”
李标道:“钱谦益已经处罚,其他列名的十个人不当受其牵连。若停了会推,不免有些因噎废食,毕竟这些朝臣都是颇有宿望的,舍了他们,皇上要选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