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一叠账单的复印件，视线依次在标红的数据上滑动。突然，一个数据攫住了万倾的眼，她眉头一皱，细看起来。

那项资金的支出，备注的是人事支出。

世倾的人事有调动很正常，可如此庞大的人事支出费用实属罕见。

万倾细看了一眼日期，又快速翻到相应的附带单据。一个邵姓男子的转账记录让她格外留心，单他一个人的账户，就转了三十多万的资金。二十多年前，转三十多万给他几乎等于是买断了那人的后半生，而其他人的账户，虽金额不至这么多，但也不是小数目。是什么，让世倾肯在这些人身上一口气花这么多钱？

万倾凝眉细想，脑中突然一闪，邵姓男子！

那日陆管家口中对爷爷依依不舍的前管家不是正好姓邵吗？

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万倾的心跳史无前例地加快。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打开私人账户，按照单据上附带的账号，朝邵姓男子的户头汇入了十万，备注写了：世倾集团万倾。若他真是当年的邵管家，他一定会找上门！万倾十分笃定。

第二天一早，万倾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前台打来的内线，称有一位邵姓老者来访，指明了要见她。

果然不出她所料，万倾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她连忙说道：“快请进来。”

邵管家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有机会再踏入世倾集团。二十多年前，他从万家离开时就曾对万老先生说过，从此以后，再与万家无任何干系。他信守自己的诺言，不对任何人提及万家的事，要不是他那没舍得注销的账户内莫名汇入了十万元，他也不会再踏入世倾的大门。

眼前这位清丽脱俗的女子想必就是当年的万倾。邵管家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没想到一转眼，她已出落得如此动人。邵管家扶着自己的华发，不禁感叹，时光如水。

“邵爷爷，请坐。”万倾见邵管家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我看您与爷爷年龄相近，这么称呼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小姐客气了。”虽并未频繁接触过万倾，但曾与万柏寒主仆一场，邵管家仍是对万倾毕恭毕敬。饮下一口万倾为他泡的清茶，邵管家缓缓开口：“其实我今日来主要是为还钱。昨晚我无意发现一个久不使用的账户多了十万巨款，想是小姐一时疏忽打错了，特地给你送回来。”

万倾盈盈笑道：“其实并非我粗心打错了钱，而是有一事要麻烦您。实不相瞒，我是用十万元在打探您是否就是万家当年的邵管家。我没有您的联系方式，还是翻看了当年的旧帐，才想到这个办法。”

“哦，”邵管家面露惊讶，“要小姐用十万元做试探，想必要找我的是大事。”

“确实。”万倾认真地点点头。

“小姐，我在万家做了十余年的管家，忠心耿耿，哪怕离开多年，也始终对万老先生当年的诸多眷顾难以忘怀。小姐有什么事，只要我还能帮得上忙，尽管吩咐便是。”

“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跟邵爷爷打听一个人。”万倾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孟柳的照片，递给邵管家，“这照片上的女人，您可认得？”

邵管家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那红润的脸色就霎时惨败，额上的青筋也根根暴起。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女人！若不是她恬不知耻，当年他们一干仆佣怎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开！他瞪圆了双眼，咬牙切齿地问：“这个女人又来找麻烦吗？”

邵管家的反应让万倾心下一惊，思忖若是让他知道孟柳是自己从玫诺小城带回来的，怕是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她。她略迟疑片刻，才说道：“是的，她原本是来找爷爷，但恰好爷爷去了万家老宅，她被我拦下了，说了一堆胡话，我不知真假，便想向您查实当年的事。”她叹气补充道，“原本问爷爷也可以，但我总有个直觉，他老人家应该不想亲自提这段事。”

“千万不可以让万老先生知道她来！”邵管家表情严肃，“若是再在万老先生面前提这件事，怕是要气掉他半条命！”

“我也是这么想着，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您来问问。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我也好想办法打发她，不至于让她胡来。”

“嗯。”邵管家凝重地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这种前尘往事本来是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小辈听的，当年我亦答应过万老先生对此事绝口不提，今日说与你听，也只是希望你能帮他老人家解决掉这个麻烦，你听过后就把它忘了，千万不要再让其他人知晓。”

“我明白的，邵爷爷。”万倾宽慰邵管家的不安，“我也是不想让爷爷伤神。”

“哎……”邵管家再一声长叹，双目里现了几许沧桑之色，“我跟着万老先生十余年，他在商场上的果断狠绝我见得不少，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但只有一点让我十分钦佩：无论出入怎样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之地，他一直都克己自律，不曾沾染半分脂粉。我们都知，万老先生的妻子很年轻就去世了。他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再娶，怕也是对她一片情深。所以万家当年的佣人们都很敬重他，对他爱戴有加。”

万倾微微点头，确实这么多年，除了每季定期探望老宅的故友，爷爷几乎没与任何女人有过私交。

“所以，当这个叫孟柳的女人抱着一个女婴来万家讨说法时，大家都吃了一惊。”邵管家指着照片上的女人，沉怒道，“起先大家都猜测是哪个不要命的骗子胆敢来讹诈万老先生，可万老先生沉着脸坐在客厅，始终一言不发，任凭孟柳哭天喊地。后来大家才渐渐信了，那女婴真的是万老先生和孟柳的孩子。你说是不是讽刺，那女婴与你一般大小啊！”

万倾深吸一口气，一张容颜浮上心底。

“那时万老先生是准备补偿她的，他已悄悄示意我去他书房拿支票，可是那孟柳不依，死活让万老先生娶了她不可。你想啊，他们年龄悬殊很大不说，单是孟柳那一身风尘气息，万老先生也是万万不会让她进万家的门的。”邵管家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孟柳接着就在万家撒泼，大哭大闹，吵得万家别墅鸡飞狗跳，连在厨房忙碌的佣人也知道万老先生无端多了个女儿。那时，世倾集团正经历着一个危机阶段，万老先生正努力在展现一个正面的公众形象，孟柳抓住这一点要胁，若是不娶她进门，她便抱着孩子去告，直到告垮万老先生为止。其实我们清楚，孟柳哪里是要什么名份，她分明是野心勃勃，要觊觎万家的财产。”

凭着孟柳在玫诺小城的行为，万倾相信，为了钱，她很可能这么做。

“万老先生当然不会如她的意，一怒之下，便任由她胡闹不予搭理。孟柳一直闹到半夜，见实在没希望，才改口说拿钱走人也行。可万老先生哪是好惹的，她这样闹，他早就怒火中烧，一分钱都不愿再给她，任凭她由威胁变成苦求，反反复复。最后，孟柳也彻底死心了，见讨不到好，便骂骂咧咧出去，可怜那女婴，被她丢在了万家大门口，狠心遗弃了。想来那孩子不过是她要钱的筹码，见派不上用场，便当包袱一样甩掉，我没有见过这么狼心狗肺的人。”

邵管家说着，愤怒的神色转为同情：“可怜那女婴，天寒地冻的，在大门外拼命啼哭，一声声接连传到别墅的客厅里。客厅里死一般沉寂，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万老先生的为难我知道，他若是认了那孩子，不仅会滋生闲言闲语，形象俱损，更可能招致孟柳那卑鄙小人的再度威胁，且极有可能没个尽头。但如果他不管不问，那孩子只怕是只消一夜，便冻死在街头。万老先生就那么面如死灰地坐着一动不动，我从未见他这样束手无策。”

万倾点头轻叹，想着爷爷那时怕是有种被逼悬崖的感觉。

“就在那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夫人站起身，毅然将那孩子从风雪中抱了回来。那孩子刚一进门，我就听见万老先生长舒一口气，想着一颗心也是高悬着。少夫人说以后那孩子对外就称是她从人贩子手中解救的，是她的养女，跟她姓钟，她一力抚养。模糊掉孩子的身世，就算孟柳再找来，也咬死这一谎言。虽说这样编造仍有破绽，但已是最好的办法。幸亏少夫人心地善良，宅心仁厚，才让那孩子捡了条命。”

说到这些陈年旧事，一切依旧历历在目，邵管家喝口绿茶，平复那起伏的心绪：“然而认同了那谎言，我们这一班知晓真相的佣人便再也不能留在万家了。我们跟随万老先生多年，虽忠心一片，但人多口杂，有谁能保证有一天不会不小心说漏了嘴，让那孩子知道了真相呢？万老先生虽有不舍，但亦不想这件事再生事端，于是给了我们丰厚的补偿，道是主仆情谊已尽，不久便将我们所有人都遣散了。”说到这里，邵管家眼角泛起了隐约的泪光，“我们知他无奈，也未曾有怨，并承诺这事为他守口如瓶。如若不是今日小姐问起，我怕是要将这秘密一直带到棺材里。”

万倾点点头，感激地说：“多谢您。”

“所以小姐千万要留神那个小人，莫要让她再去打扰万老先生了。”邵管家不停嘱咐。

“好。”

送走邵管家，折回办公室前，万倾再度看了看伏案工作的钟蕾。她一定想不到，她的身世远比她知道的波折。一层薄冰覆上了万倾的脸，没有哪一刻让她觉得比此时更叫人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