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站在一片松软的绿色草地上,夏衍泽看着墓碑上静静微笑着的女人,心里面突然间觉得有些酸涩。
宁浩站在距离夏衍泽很远的停车的地方,没有上前。
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给夏衍泽私密的空间和时间,今天的小少爷看起来心情尤其的不好。
夏衍泽非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愿意回到这里的,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直到死亡仍然对一段已然腐朽的爱情抱有期望的女人。
曾经有个人告诉自己,宁珂不是对这段感情仍然留恋,她只是想要给自己,给她唯一的儿子留下至少一个形式上完整无缺的家庭……
所以,这一切都应该归咎在我的身上?
轻轻地弯下腰身,状似十分留恋地划过女人的照片,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男孩子低头抬头之间,情绪已经由原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通红而泛着血丝的眼眶里不知不觉间就已泛滥着伤感的泪水,可是他却死死瞪大了双眼,整个眼眶都泛着一层艳红色,绝不让一滴眼泪掉落下来。
“妈妈?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离开呢,为什么不多陪我一段时间?我真的好……难过,难过的想要死掉。你一定不知道,夏远程替我找了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后妈,明明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真正把我看在眼里,从来没有多么的关心我,可是当你不在的时候,他竟然突然间带着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说是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家?多么可笑……我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继承者罢了!”夏衍泽紧咬着牙齿,止不住苦涩的笑声从唇边倾泻,“一开始我很怯懦,我想要去你的地方去找你,可是一个女孩儿出现了,他拯救了我,我觉得她是我的救赎,是命运给我的守护天使,几年前我想放弃一切,后来却因为一切变数自己在心里面为她许下一个承诺,我说我这辈子不会先离开她,会一直一直守护着她。我为你画画,为她挡掉所有的风霜雨雪,我会告诉她,我将是她一生的骑士……但是!”
夏衍泽的表情突然间变得痛苦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点一点蚕食掉自己仅剩下的理智,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曾经停留在黑暗中的自己,阳光在某些画面之下被乌云遮掩住,再也没有了望日的温柔和煦。他的表情是这几年旁人从未见过的绝望与悲伤,一如那个独自一人从夏家出走自立门户的夜晚,他孤单地在黑暗中靠着冰冷的墙壁时,所流露的一样决绝与无助。
“但是!属于我的那个人现在要放弃我了,曾经把我从黑暗里面拉出来的那个人要离开了,我该怎么办呢!当我把这条命的重量加诸在她的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再也没有什么退路了!我的承诺,我的画笔,我的一切的一切,即使是我手里面大半的夏家,这些我都可以双手奉上,可是都没有用!……妈妈,你和夏远程没有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人,我该拿什么把她留下?”
他以前告诉自己不能把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和黑暗展示在云伊的面前,那会吓到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孩子,可是现在他有一些后悔,因为戴着面具的时间太长,没有人可以感受得到自己血管里面躁动的疯狂,“我的后半生为她而活,我为她的一生顺遂而活……我不怕报应不怕失去所有,只是不想失掉自己的方向。”
“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答应我不要再委屈自己了,我们两个人本来可以过的很开心的。”
大概是不良情绪积压的太久了,平时没有倾诉欲望的夏衍泽突然间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原本低沉魅惑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些微沙哑。他像是给自己定下誓言一般,把对女孩儿的坚持一个字一个字都刻进骨髓里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决断果毅,仿若是用了全身的力道,将自己全部的退路都封锁住,再也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回想起宁珂最后在世的那段时光,夏衍泽双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好像是在否定刚刚男孩儿对于女人生前“愚蠢”行为的嘲讽。
意识到温热的液体低落,夏衍泽在眼泪即将落下的一瞬间赶忙转过身去,用手赶紧地将那些湿热的液体都擦拭干净。他不愿意,也不想让早就已经安息的女人再来关心自己的私事。
云清朗的出现,带来了深深浅浅折磨了他几个月的悲伤,云伊离他越来越远的每一分一秒都普通是他心中去皮去骨的利刃,让他自认为已经是铜墙铁壁的心变得伤痕累累。曾经自以为一份感情可以做到深沉浓郁,不问回报,可是等到那个人真的离自己而去,他才发现这一切做起来太慢。
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空气中弥漫着寂静,仿佛要将空气都凝结成冰的压抑。宁浩在远处看着夏衍泽一直蹲坐在墓碑前边,心里头酸涩无比。
小泽看上去像是一个强大无敌的存在,实际上也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应该淡定自若地走到女孩儿的面前,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吗?还是维持着自己最后该死的尊严,给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一个自生自灭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问题盘桓在他的心头许久,即便她的眼睛里泛着刺目的血红,他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至于答案,长眠于地下的女人不知道,旁人也无从知晓。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就这个问题絮叨那么多,因为在自己的心里,不论女孩儿的选择是什么,不论她给予自己的是砒霜还是蜜饯,他都不会说出一个字来反驳,只会面含微笑的接受。
那个男人……
或许他傲慢,他孤寒,他自以为是,他狂妄自大,他从未将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过,但是他可以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他对于云伊的珍视程度绝对不亚于自己。
而且,更多的时候,好像他比自己还要强大的多。
宁珂的事情让他从小为自己建立起了一座高高的高塔,将所有事物隔绝在外,他孤身站在最顶端,享受着孤单高傲的感受,直到有一次从云端跌落尝到失败的滋味,才算是回到了人间,体验到了七情六欲。
“好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谢谢。我,下次再来看你。”
宁浩看着夏衍泽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突然间感觉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初遇时的那个小男孩,到漂亮精致的少年,一直到现在,这个逆光走向自己,身披光明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而他,从宁珂的手里接过这一份重担,终于有了交代。
究竟何为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到底什么是尊严?
大概就是为了心中的爱能够把自己的底线退出万丈深渊吧。
他算是看着宁珂长大了,心里面甚至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小妹妹。夏远程的出现让他以为女孩儿嫁给了幸福,自己强作笑颜的祝福到了最后竟然成了自己抱憾终生的虚伪,那是一种让他差点永远失去这一辈子最亲近人的东西,是一种根本毫无意义可笑至极的愚蠢!
楚槿结以一种卑微到尘土里的姿态,低垂着头,认真严肃地跪在他的面前。
曾经的夏远程也算是青年才俊,人中俊杰,曾经高傲到不愿为任何事物而弯折,那时竟然为了打动宁珂,放弃往日冷峻优雅的模样。
在那一刻,至少在宁浩看来夏远程这个人是会给宁珂带来幸福的,至少他是宁珂所有的追求者中条件和诚意俱佳的一个存在。
宁珂确实婚后生活很幸福,可是男人都是有劣根的,尤其是宁珂在有了夏衍泽之后,过往的激情被柴米油盐所取代,夏衍泽普通得像任何一个会犯下过错的男人。
碰巧那个时候,宁珂刚刚知晓了自己患病的消息,自己一个人承受着一切,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阿珂,给我一次机会。”声音是沙哑而哽咽的,态度也低到了尘埃里,仿佛是真的认清了自己不忠于婚姻而犯下的过错。
按照平常宁浩对于她的了解,宁珂是不会接受这样子的感情的,她以为她会离开。
没有想到,没有预想中的分崩离析,他们竟然依旧生活在一起。
这不是宁珂!
宁家人的高傲不允许她做出那么大的让步,她却做了!
那个男人自以为将婚姻和婚外情的关系处理良好,却不知自己早就被人移出了心房。
宁浩的不解终于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那个时候他的大脑里倏地一片空白,后背紧紧靠着窗户,难以相信女人亲口说出的话。
那天,玻璃被阳光晒得滚热,温暖的温度透过宁浩的后背的衣料传来,却根本无法温暖他满是寒意的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低笑出声,笑声略显癫狂,到最后又有着被压抑到极致的苦涩:“所以,你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算好了才来通知我?”
宁珂的表情倏地一震,不自觉的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样,她想要看着小泽长大成人。
可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也不知冰洁了多久。甚至到了最后,连宁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勉强着将冷静到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出口的:“不,我不是你们宁家的人,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我没有义务帮你做这些。”
话音刚落,宁珂突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到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她还在坚持,“求你,帮我。”她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一心都在安排自己的后事,甚至苍白的嘴角流下一丝血迹都没有察觉到。
宁浩满心疲惫,“你怎么可以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你怎么可以……”
眼看对方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宁珂这时候像是回到了自己还是大小姐的时候,表情单纯的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宁浩第一次唐突,她跌入了一个陌生而又温暖的胸膛。
那个时候,宁珂把自己仅有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们就是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宁珂怔怔地听着那人在自己的耳边,不停地重复着上天不公平之类得这种话,似乎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即使笨拙,男人那颗炙热跳动的心脏,隔着几层布料,真真切切地触动着她的内心。
“谢谢你。”
最后一句仿若是释然的声音,让宁浩渐渐从那种惊慌失措的状态中回醒过来。他慢慢地松开胳膊,开始了替她隐瞒的开始。
宁珂渐渐的喜欢一个人待着,每一次宁浩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消瘦的身体,唇边都会渐渐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虽然感受着那人胸膛里还在跳动的心脏,却已经无法感受得到她的求生欲望。
小夏衍泽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亲吻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看见她痛苦的样子。
母子两人僵硬的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房间内没有一点声响。
宁珂慢慢地闭了双眸,最终还是抬起了双手,把自己唯一割舍不下的宝贝招呼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抱住了这个害怕恐慌的孩子。
感受着对方僵硬住的身体,她慢慢地增大自己怀抱的力量,仿佛再告诉他:看,妈妈并没有怎么样,我很好,不要害怕。
一个女人,爱情可能会在现实的打磨之下消失不见,亲情却不会,孩子会永远陪伴着自己。
她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抛下他一个人面对残酷的现实。
窗外是乌云渐渐散开的湛蓝天空,明媚灿烂的日光温柔地将光辉撒向这片大地,驱赶走了一切寒冷的黑暗,让温暖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