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方不同，梨原作为一座北方的城市，很早就飘起了雪花。第一场雪，是一月初下的。到了除夕这一天，中间已经零零星星下了八九场雪，平均不到一个星期一场。每一场雪，都会让世界变成素白的画卷，都会把一些狼狈和哀伤深深埋藏。

今天，雪又在下了。是从凌晨三点开始下的，一直下到中午，才稍微有了变小的趋势。白色的雪沫在寒风中四处飞舞，地面上，树枝上，窗台上，都是一片茫茫的感觉，却也不招人烦。毕竟，这是可以掩盖一切的雪，看着它，心底的那些哀苦，都会被掩去踪迹。

虽然珊馨出生在北方，可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望池生活，这么大的雪，她还真是很少见过。像前几场雪一样，她披着厚厚的毛毯，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静静地瞧着窗外的景色。只不过，今天，她坐在那里的时间格外的长。从早晨六点醒来，直到中午十二点半，林护士都来催了她三次要她去吃饭，珊馨依旧是没有动过一下。

窗外的雪，似乎永远不会停。

窗口的人，似乎永远不会走。

……

“馨儿，怎么不去吃饭呢？你在这里都坐了一上午了。”年轻的女子来的窗边，轻轻趴在了珊馨的背上。

“嗯……好像是有点饿了。”把注意力从雪景上收回来，她仰起头，看到了把下巴搁在自己肩膀上的姑姑：“我可以吃一点雪吗？”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轻轻捏了捏珊馨的脸，女子蹲到了珊馨的面前：“要是放在十几年前，你去乡下估计还能吃个痛快，现在的雪，里面脏东西好多的，化在衣服上都会留下污渍，你还敢吃啊！”

“那就不敢了，要是再加上闹肚子，我就真的可以把药当饭吃了。”冲女子笑了笑，珊馨艰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姑姑，我饿了，要去吃饭！”

“所以那会儿林护士喊你去你怎么不去呢？”扶着珊馨来到床边，女子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了一套干净的便服：“你就是想着逼我过来然后讹我，对吧？”

“才没有！人家只是看雪看入神了！”在女子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珊馨脸上多了几丝血色：“我要去吃牛肉面！还要三个卤蛋！”

“不行，太油腻了，盐分也高，我带你去吃饺子。”拒绝了珊馨的请求，女子把帽子也扣好在了珊馨的头上：“再说了，今天是除夕，去吃牛肉面算什么啊，你想吃，我还不想被你爷爷教训呢！”

“可是，我不喜欢吃饺子啊……”珊馨把脸别到了一旁。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在医院食堂里一顿饭吃了三十个！”女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珊馨的谎言。

“哪有！有一个掉在桌上我没有吃了！”听到自己的糗事被曝光，珊馨的脸彻底红了。要不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她都想和自己的姑姑来一场女人之间的对决了。

“好好好，算是二十九个，可以了吧？”故意把“算是”两个字拖得特别长，女子帮珊馨把鞋穿上，就搀扶着她走出了病房。

……

“只吃了十几个，真的够了吗？”带着珊馨走出餐厅，女子假装出一脸的担忧：“要是没吃饱的话，我们就回去再吃一点，怎么样？”

“哎呀姑姑你够了啊！那次是因为我一整天没吃饭太饿了啦！”稍微有了些精神，珊馨就开始了折腾：“所以说你带我吃面多好，一碗就饱，多省事。”

“好了别闹了。”一把把准备继续作妖的珊馨搂到怀里，女子脸上出现了几丝落寞：“看到你还知道怎么笑，我就放心了……”

“姑姑！“没想到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珊馨也是愣住了。支吾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了下去：”你，你又在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是啊，我的话你听不懂，可是，你的心，我看得懂啊。”把珊馨紧紧搂在怀里，女子的脸上有清亮的痕迹：“前段时间学校里面事情忙，我没来看你，但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吃东西，不喝水，每天只在床上睡觉，你何苦折磨自己呢。“

“那不是，那不是身体不舒服嘛……”珊馨的声音低了下去。

“唉！馨儿啊，你为了他流泪，为了他沉默，为了他让自己变成影子，真的值得吗？”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的……”那个“他”字，在珊馨的心底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波动，扭转，闪烁，在朦胧的视线中，她终于是看到了那个字最终的模样。

阳光俊朗的男生，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睛中，仿佛有一万个湖泊，每一座湖泊中，又倒映着一亿颗星星。

“明池，他，是我的希望啊……”

……

“馨儿，今年四月份，我……就要去德国继续学习了。“坐在长椅上，任凭雪沫挂满自己的长发，女子只是呆呆地望着结冰的湖面。

“是吗，姑姑你还真的是厉害呢。”听到这个消息，珊馨倒是没有太惊讶。谁让自己的姑姑是个真正的学霸呢。

“那，你呢？“转过脸，看着珊馨，女子迟疑了一下：”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我？我就算了吧，姑姑你是去学习的，带上我不就太麻烦了吗？”珊馨双手扶着椅子，一双小腿晃来晃去：“我身体又不好，万一去了那边出了什么事，耽误你学习就不好了，我可不想被爷爷教训呢！”

“你爷爷已经同意了。只要你愿意和我去，落地你就可以住到最好的医院里。怎么样？这是老爷子第一次同意让你离开中国，这个机会，你不想把握住吗？“

“呃……还是算了吧，我又不会说德语，去了那里也是什么都干不了，还是就留在这边吧。”珊馨苦涩地笑了笑。

“馨儿！你到底还要勉强自己到什么时候啊！”看到珊馨违心的模样，女子已经是泪流满面：“相隔千里，就算你留在梨原，又有什么意义啊？直接回到望池，直接回到那些你渴望的生活，就那么艰难吗！”

“不，不是的，姑姑，那一点也不难，只不过，只不过是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看着女子脸上的泪水，珊馨又开始了她那善良却笨拙的表演：“我，我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他一定已经把我忘了。与其回去看着他陌生的眼光，我，我还是留着这边，会比较好吧。”

“可是，你知道，他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是他已经忘记了你，你也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还记着你。馨儿，不要再骗自己了，好吗？你知道的，多少个晚上，你都会念着他的名字醒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把他分离出自己的生命的！“

“我，我没有骗自己，他肯定是已经忘记我这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了……”依旧在坚持着什么，珊馨的眼角也开始有大滴的泪水滑落：“我也不想要他记起来我，我本来就是他生命里不该被注意到的过客，我还是彻底消失比较好一点……”

“好，你忘了他，他也忘了你，既然如此，你就和我一起去德国，怎么样？”女子用衣袖把泪水擦掉，紧紧握住了珊馨的手：“和我一起去那边，接触一些新的事物，你也会感觉到开心，好吗？”

“可是，姑姑……我……我还是想……”

“珊馨！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知道珊馨接下来要说什么，女子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你不想离他太远，却又不敢去见他，这样折磨自己，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你留在这里，他也永远不知道你的情况！千里的距离，他并看不到你，你所怀念的，不过是自己的记忆啊！没有人需要你做慷慨的好人，爱情这种东西，本就是自私的啊！”

“姑姑，我，我不知道……”纠缠了许久的梦魇突然被撕扯，露出了美好虚像下的残破，珊馨已经不知道在这漩涡中自己的出路在何处。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所坚持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记忆。可是，突然间直面真相直面虚无，她还是迷茫了——为什么，这迷宫永远没有出口。为什么，这走廊根本看不到尽头……

“好了，馨儿，不要再想那些了。等你的护照和签证都办好了，我就带你去德国，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感觉到珊馨不再挣扎，女子终于是舒了口气。

“嗯。离开这里。”闭上眼，珊馨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变成了被踩破的冰面。

旋转，下降，越来越暗……

……

醒来的时候，珊馨看到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找到拖鞋，她走出卧室，看到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

“姑姑，你在做饭吗。”走进厨房，她看到了玻璃锅盖下翻滚沸腾的酱汁，以及酱汁中已经煮烂的肉块，珊馨的肚子忍不住发出了抗议。

“是呀，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年还是要过的。”拍了拍珊馨的肩膀，女子笑了笑：“别看我每天都在学校吃食堂，可是我做菜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嗯，姑姑一定能做出好吃的菜！”闻到锅里越来越浓郁的肉香，珊馨的肚子更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哀鸣。

“等到去了那边，你就和我一起住在宿舍吧。我们都是单人宿舍，到时候住在一起，我也好照顾你。“女子揭开锅盖，闻了闻锅中的香气：”顺便也能给你做饭池，就算是牛肉面，也能让你健健康康地吃个饱。“

“好呀，能和姑姑住在一起，我肯定不会选择去医院了。”珊馨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又很快沉寂了下去：“那姑姑你先忙着，我去客厅里等着吃饭了。”

“去吧，去看看电视吧，做好了我会喊你的。“

……

从厨房里出来，珊馨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思绪飘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坏啊。借着手受伤的机会，让明池喂自己吃了一碗面条，还偷偷在面里加了卤蛋这种光滑难夹的东西。虽然说没能学着可儿那由多那样把明池搞个大红脸，可是，那时候的快乐，还真是简单而奢侈啊。

那个可爱的家伙……真是的，真是会讨女孩子欢心。那袋曲奇饼干，明明是烤得太过头了，他还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夸自己做的好吃。真是的，饼干烤好的时候我又不是没尝过，明明都烤成饼干渣了，真难为你还能装得那么像。

还有，在医务室里，那个家伙竟然会因为看到自己得内裤就变得那么窘迫。可惜，如果自己再勇敢一点的话，那个家伙的初吻，应该就归自己了吧。

站在终点处等我的，是你。在床边守候着我的，是你。担心地敲响我家门的，是你。伸出手按着我的肩膀挽留我的，是你。直到那天，在天台上找到我的，也是你。

都是你啊，明池。我最喜欢的人啊。

不过，我是不能自私的。只有你真正地快乐，只有你去大胆地追求自己所愿，我才不会因为自责而陷入无底深渊，才能对着你露出微笑，即便是作为一个没有姓名的npc。

也许你不知道，在你心智变得奇怪，对我做出奇怪的举动时，我就已经被你俘获了。

因为，你眼神中的光，是那样纯粹，那样干净。

再见了，我可爱的魔法师先生。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

谢谢你，明池。谢谢你。

……

“馨儿，好了，准备吃饭啦！”女子从厨房里出来，却是看到珊馨已经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电视打开着，婉转的曲子伴随着模糊的画面悠扬动听：

山泽的溪流，抚摸着echo的双手

echo的双手，轻点着水上的哀愁

白色的水仙花啊，那是何人的回眸

可仅仅一次相望，怎能带回失去的所有？

溪流啊，清风啊，你们可知道何处无忧

失去言语的我，只能躲在一旁低头

心底的爱与痛，无法说得出口

我想念的人，已经变成遥远的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