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冬狩 七 光天地狱·蛰兽觅踪
作者:柴门犬      更新:2019-07-31 19:16      字数:3680

冬狩第三日,围猎当天。

天刚蒙蒙亮,五个司马就各率一千卒进山,在南麓低林区的东、西、南三个方向组合着布围。

而后阳元君、九原君和九原郡诸官到现场高台观围,和阅兵相差无几。

旄旌如林,黑甲如云,杀矢重弩,猎弓戈盾。

而后放出猎物……

这些猎物都是前两日早就被套进陷阱的鹿、麋、野彘(猪)、狼、兔,大大小小加起来近百只,由兽人史们提前抓来在围猎当日放出。

在纯野生环境中,并不会有那么多现成的、成群的猎物等着被人来围猎。

更不会集中生活在围猎圈中,而是散落在山林里的各个角落。

这样寻找猎物的时间,就会大大超过杀戮带来乐趣的时间。

而先捕再猎的形式,无疑是最高效的围猎手段,是从内史上林苑留下来的传统。

那里已经被建成了集宫苑、兽观、植园、林池于一体的大型综合王族休闲度假区。

猎物一经放出,五千兵卒以长剑敲击盾面,口中迸发出高亢的呼呵,渐渐向中间缩小围猎圈,把惊慌四蹿的猎物往一处赶去。

但在北侧靠近密林的地方留出一块儿缺口,算是“网开一面”。

近百只猎犬全部放出,去追逐那些跑到翻白眼的野兔。

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一个“杀”字。

大部分官员比如魏侃、文衍、县令赵培这些年纪大的文官也就站在台上看看。

赵无风似乎对围猎没有兴趣,早早地在高台上设席,闭目养神。

真正进场猎的,只有阳元君、九原君、郡守白进、郡尉新垣安和一些挑选出来的将领。

骑射用的都是弓,将离没射几箭,他……射不准……

不同于射义上的侯靶,这些亡命的猎物都在撒了腿地跑,连续几个急转弯的高难度动作。

让这个弓箭新手完全无处开弓,还总避免误伤到亢奋至癫狂的猎犬。

嬴况可不管这么多,只要是在地上蹿的,他就射。

射死一只嘴里叼着野兔的猎犬,这猎犬又被更大的猎犬当成猎物叼在嘴里。

狼在这里与鹿、兔无异,有耷拉着耳朵被疯狂的野猪用獠牙顶死的,有与成群的猎狗扭打起来结果被撕裂的,还有被赤鹿一角顶飞昏迷不觉的。

有几只成精的,总也不会被射中,就跟屁股后面长了眼睛似的,很快就有一只赤鹿发现了缺口,成功出逃。

围猎圈越收越紧,之后陆续有些贼精的动物跟着蹿出,也有慌不择路一头撞上盾牌而断颈的。

嬴况追着一只野猪骑射一阵,这是一只獠牙粗黄、鬃毛硬长的大公猪,背上扎了三只箭,还在“昂昂啊啊”地不肯倒下。

嬴况追了它半天,这野猪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飙着血狂奔乱窜。

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啪”地把弓摔在地上,掉头骑回高台,下马去拿重弩,蹭蹭几步上台,开始追着那只野猪瞄准。

大家见阳元君上了高台,情绪有点不稳定的样子,都纷纷勒马回头,怕被他手上不长眼的杀矢射中。

果然一矢中的,那野猪被射爆了肚子,扯心裂肺地撕嚎着,又凄又惨,腑脏肠子炸开一地。

它还往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拖出一道长长的、浑浊污脏的血印。

将离皱眉揪着脸,他对杀并不厌恶,身在这个时代,自然要与杀为伍。

但也绝不会喜欢,更不能喜欢,那是他用道德给自己加的紧箍。

此刻只是觉得恶心,因为野猪皮下是浓厚肥腻的脂肪,像半融化状态下的膏脂一般滑溜出来,肠子里有没消化干净的果实残渣,还有绿色的屎。

这比纯粹的血肉更要令人作呕。

在嬴况拿到重弩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被称作屠杀……

那种血肉爆绽,骨碴横飞的强烈刺激,从视觉、听觉、心理上无不在给人以全面侵略式的冲击。

没有人真的会对这种场面完全无动于衷,或是疯狂迷恋,或是惊惧交加,或是恶心反胃。

嬴况已经杀红了眼,一矢接一矢地朝下射去,没得几下端得累了,就把重弩架在栏杆上歇歇,松了松肩膀再来。

猎犬被他乱杀掉一大半,犬人着急了,赶忙呼喊着让它们跑出猎圈,跑回自己身边。

能听从主人调令而及时控制住自己的狗,才能从这场不择目标的猎杀中逃生,而这个数目,只有不到三十只。

围猎圈里的惨状不亚于一个光天化日下的动物地狱,哀嚎阵阵,嘶鸣凄凄。

残雪枯草地上,猎物尸体左一只右一只地插着杀矢倒下。

从身底淌出一滩滩血迹,淌成一洼一洼的小血泊。

白进是将军,新垣安是武官,都跃跃欲试地拿了重弩,不过也只象征性地射出几发,他们不嗜杀,也不会去与两位封君抢风头。

将离看着看着有些麻木了,再强的刺激,若长期都只是一个频率,没有变化或递进,很快都会平淡下来。

他这会儿站得久了有些累,支肘撑靠在栏杆上,就像上学时,在楼上看下面操场里的人打篮球一样。

面无表情看着嬴况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只不过篮球变成了杀矢,篮筐变成了猎物。

在嬴况尽兴地将杀矢射爆最后一只跛了脚的狼后,将离长长叹口气:终于结束了。

……

相较于纯粹的杀戮,狩猎的另一种快感,在于寻觅。

穿过一片山杨、云杉混生的林子而后下行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大青山北麓的山间盆地。

现在一行两百人正在骑马下山,最前的是八个兽人史,之后是两个封君、白进和新垣安。

赵无风带了寺人和无名也跟着进山,后面就是清一色的骑卫。

他们要去猎大罴(pí),就是巨熊,或叫人熊,其实是棕熊。

“罴兽,似熊而长头高脚,憨猛多力,能拔树木。”

“罴有黄罴,有赤罴,大于熊,猛于虎,其形巨,其速疾,遇人便狠追猛扑,放在平时,我等是绝不敢轻易去招惹。”

“大青山北麓近阴山之地,偶有罴出没,夏季现于高山,春秋冬季现于低林。”

“罴以千年树洞为穴,洞内热气熏蒸,冬如暖春,熊、罴此等蛰兽,于冬季宿眠于洞内,不用吃喝,又是深山阴地,这罴怕是要成精了的。”

兽人史们一路把棕熊说成了妖精,将离并不觉得过分。

极大的吨位、远远超过猎犬的嗅觉、粗钝大力的熊掌、直立时将近三米的身高、奔跑时速五十公里。

动物世界又不是白看的。

而且他认为去骚扰一只正在冬眠的棕熊是个很愚蠢的点子。

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如果不是带了两百人和重弩杀矢,没人会去惹一只罴。

此时行路无聊,原始森林的极致美景也看得疲惫。

将离向前后瞧瞧,挑起一个话题:“关于这罴,我倒是听过一种说法,诸位可有兴趣?”

嬴况瞄了他一眼,再看看前后众人。

前面几个兽人史全转过身来,后面两官都点点头表示有兴趣,他也有些好奇,懒洋洋道:“说来听听。”

“我听说,有的猎人找到洞穴后,会往洞里扔进木块儿,那罴生性蠢钝,见上面有东西掉下来,便会伸手接住,把木块儿垫于腚下。

“木块越投越多,那罴就捡了木块越坐越高,直到坐到了洞口,猎人便用大斧劈其头颅,从而将其击杀。”

“有趣!”白进大笑道,“一会儿找到了熊洞,便用此法一试。”

嬴况呵呵道:“那罴要真能懂得坐木,倒也不算蠢钝。”

几个兽人史不置可否地相互瞅瞅,这不是寻常逼兽出洞的办法,且只适用于垂直向下的树洞,此时也权当这是一则传言。

赵无风一脸的无趣,他更适合端立在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不是这种野泥巴丛生的户外。

他的马在经过一截冒出地底的老树根时踩空半步,前蹄崴了一脚,把赵无风弄得向前猛倾一下,待马稳定住身体,他重重叹了口气。

后面扮成寺人的夜尘暗自笑笑,又斜眼去瞧旁边的无名。

他木愣愣盯着前方,空长了一副骇人的身形,身体却是不属于自己的。

将离这会儿回头看向那个昨天被他一招掀翻的大块头,那人心无旁骛地发呆,被抽了神一般,目光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

随后将离又与那寺人在无意中对视一眼,寺人先是一愣,然后淡笑着朝他微微躬身。

将离也颔首示意,觉得那笑容有点邪气,转回头来凝眉想了想:一个阉人……

前面的兽人史突然放缓马速,开始左顾右盼地打量起来。

这里是针叶阔叶混生林,半茂半枯,一路都是被积雪压断的枝干。

周遭的树大多是几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沧桑有力的树根暴突出地面,盘桓错杂,像死死交缠在一起的章鱼腿,无一不在向人类炫耀大自然的力量。

偶尔会看见一些不知遭了什么罪而连根倒下的,看起来已经倒在这里几百年了,树根龇牙咧嘴,树干中空,上面稀稀拉拉覆着些爱化不化的雪。

再往前,发现一棵死状很惨的油松。

被拦腰折断,估摸干长十米出头,在这里算是小的,上面片雪未沾,应是在这两日才倒下的。

最前面四个兽人史相继下马,其他四人持弓戒备,整支队伍全都勒马止步,息声聆听四周。

下马查探的四人在树干上发现抓痕,又围在一起打量一个重重踩在雪地上的大爪印。

“不是说蛰兽在洞**休眠的吗?”

“它们会在冬日里出洞么?”

“熊是会的,我就曾在冬季的野外猎过熊,至于其他的嘛……先来看看这个爪印吧。”

“嗯……熊掌阔而趾圆,而此印……掌扁趾长,且比熊掌宽上许多,足有一尺(一秦尺,约23.1cm)。”

“诸兄请看此兽爪尖嵌入雪地的位置,熊爪最长不过一寸,而此印,与趾尖相距了四寸多,这也就是说……”

“此兽爪长四寸?”

“难道真是罴?”

一个兽人史不安地回头观察一圈,视线忽然定格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栎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