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腊月廿九,再过两天就进了正月,严寒中的九原城突然间忙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要用桃梗来刻制神荼和郁垒这两座门神像,在除夕前夜挂在门前,用来吓退妖魔鬼怪。
也有人家嫌刻桃麻烦的,就干脆直接在两扇门画上两个门神,左扇画神荼,右扇画郁垒,还有的干脆就在门户上插一根桃枝辟邪。
冷清了快一个月的市集也突然变得热闹非凡,今晚也难得的在冬天里有夜市。
列肆开张,门前挂了布穗绳结,各家店铺门口人头攒动,街上还有傩舞队游行表演。
人们戴上代表各种神的面具,沿路跳舞祈福,驱鬼逐疫,当然也会停留在各家开张的店铺门前讨个打赏。
各种官家子女,楚商家的子女,少年少女都约着来市集凑热闹。
路边还摆出一个幌子的小摊,卖果脯肉脯,饴糖粔籹。
还有糖葫芦。
又是将离前些日子折腾出来的玩意儿。
他忘了糖葫芦到底是怎么做,红果是有的,这会儿没有蔗糖,但有饴糖,就是麦芽糖。
饴糖是由大麦的麦芽、粟、蜀黍或者其他谷物制成。
冬天是制糖的好季节,麦芽要先冰冻,再熬煮成黏黏的稠状物,其间不断搅拌,最后出来类似糖浆一样的东西,
再放进大盆里冷却,最后敲成小块儿,就得到硬的饴糖。
饴糖很普遍,将离派人去找到制糖的坊子,那里当然关门回家休息了。
将离就加了钱请他们开工熬糖,至于糖和水的配比,也是反复实验才得出的,两份水一份糖。
麦芽糖太粘了,要变成糖葫芦的糖浆,除了更多次的搅拌和碾压,浸糖时还要不停加热,否则糖浆变厚就又要凝固成硬饴糖。
事实证明蘸糖也是技术活,一定要快,不然糖衣厚了,牙都要给崩掉,最后大家还是决定用勺子淋糖浆,这样更好控制。
一次熬出的糖浆够做整整一百八十根,今天的热闹市集上,大人孩子都排着队在云中居门口领糖串儿。
九原君又搞倾情赠送了,数量有限,孩子优先。
今天云中居不待客营业,只在门口送串儿。
这个时候的葫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可就是没有“葫芦”,叫糖串儿方便嘛,六颗红果一根串儿,街上的小孩儿几乎人手一只。
糖串儿全部送完,云中居也闭门谢客,但店里有很多人忙碌着搬案桌、移屏风,要把这里腾出一片开阔的空间。
将离请了所有员工的家人来店里小聚,他说是“年会”。
忙碌着的都是自己人,金风木云带着大家在店里重新布置了坐席,庖厨准备酒食,掌柜、伙计、厨子、婆子加上各自的家人,六七十人热热闹闹。
云娘也少有地出现在店里,自从将离接手云中居,她都不怎么管的,完全放心他和谦叔。
而云中居的实际经营情况,将离很清楚,一直是自己在贴钱的,不过这种钱也只是掸掸灰的程度。
不仅给伙计们涨了月钱,每月底还有奖金,包括一会儿年会上要发的年终奖。
至于客人,真正吃酒点菜的客人其实是少数,大部分人只是来听故事或者是等着遇上九原君的“敞开吃喝”请全场。
说白了就是在养着那些剑客游侠,他知道其中是有些可圈可点的人物的,而这些人又有着很广的关系网,是将离的重点关注对象。
云娘这会儿和珠儿跟几个婢女带着克儿和乳母,在后院中庭里与几个厨子伙计家的嫂嫂婆子一起逗孩子们玩儿。
克儿难得遇上同龄的孩子,几个还没腿高的小不点,咿咿啊啊,用着刚学会不久的碎词断句进行无意义的沟通。
将离靠在漏景窗边看了一会儿,云娘时不时地朝他看来,见他总盯着自己,眼神不怀好意。
她娇柔地瞪他一眼转过身去,蹲下身去跟克儿说话。
克儿却突然发现了后面的将离,撇开云娘,“阿爸阿爸”地叫着朝他跑来,小碎步一顿一顿,脸上的嘟嘟肉一抖一抖。
“阿爸”将离只教了他一遍就回了,克儿很喜欢念这个音,叫得太多,连云娘都吃自己的醋,说将离“后来居上”,抢了她的孩子,将离就说“爱屋及乌嘛”。
他弯腰抱起克儿,像一个父亲那样把他扛在肩上,克儿就撒开来笑着跟他闹,啃他的冠。
“九原君,给我也来根糖串儿呗。”
听了这话,将离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把肩上的克儿抱在怀里转过身。
魏秋子拉着新垣宁跑进来,后面跟着新垣平。
“糖串儿今天送完了,”将离笑了笑,“下次赶早啊。”
“下次是什么时候?”
“总要等正月下旬吧,糖坊的工人还要回家过年呢。”
魏秋子表情有些失落,看见克儿又变得欣喜起来:“克儿?还记不记得姐姐?”
克儿跟着她挤眉弄眼:“抽、抽、抽纸姐姐。”
“秋子来了。”云娘浅笑着过来,唤了乳母来将克儿抱走。
“云姐姐,”魏秋子装嫩地喊了她一声,“好久没见着你了,可要想死秋子。”
说着就过来挽她,新垣家的兄妹也都过来见过二人。
“平兄。”将离笑着问候,出口才觉得哪里不对,一言既出,不改了,接着又看向新垣宁,“宁妹妹也来了。”
新垣宁听了这话反应有点大,刷地红了耳朵朝后退去半步,眼神躲闪地回道:“见、见过九原君。”
将离随意“嗯”了一声,就拍拍新垣平的肩膀与他到一边去谈话了,新垣宁这才有些解放般地送了口气。
云娘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淡淡笑着转过身去,心里生起些微的优越感。
女人们在中庭院子那头带孩子玩,两个弱冠青年在这头谈论着被泡得不成人形的二十一具巨大尸体。
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整个郡署都别想好好过年,郡尉新垣安这几天连家都没回。
虽然将离给出一个奴商的方向,但奴商与死忠仆本就行踪可掩,他们懂得钻法律和治安的空子,根本不会被人查到下落,一旦碰上了,连游徼也敢杀。
按现代的话说,那就是条滑手的泥鳅,还烫手。
“先不谈那个了,今天晚上开年会,你们留下来吃饭吧。”将离说。
新垣平朝前厅望去一眼,见那里热火朝天地布置案席,疑惑地问:“年会?”
“这不是过年了嘛,云中居都是靠着大家才有的今天,我就找个由头,让大伙儿带着家人来聚聚。”
新垣平想了想:“在下与舍妹还是不打扰了,稍留一会儿便走,况且家父近来都在郡署,家中只家媪一人,虽有仆婢陪同,但难免冷清,我们自是要回家用暮食的。”
将离点点头,有些遗憾:“也好,也对。”
魏秋子是死皮赖脸要留下的,新垣平问她一会儿怎么回家,她倒是一点都不客气:“金风会送我。”
再晚些时候,前厅终于陈好酒菜,大家也都入席就坐。
今晚的年会彻底用光了最后的稌米,做成各种各样的珍馐饼糕,还有大肉硬菜,柘浆酪酒,每桌都是满满当当,全是依了将离的那句“敞开来弄”。
云娘坐在将离身侧,浅笑听他说完一大通被他称为“年终总结”及“来年祈盼”的祝酒词。
谦叔带了一家老小来云中居,他都是有两个孙子的人了,将离特地给各家的孩子们备了用红绳串起的压胜钱。
就是压岁钱,是从巴蜀地区流传到中原的一种能通鬼神的桥形钱币,桥梁形的铜钱,有点像一枚向上的箭头。
这种钱币不做流通,仅仅作为一种辟邪求吉的装饰。
之后的旅酬,跟现代差不多,大家随意走动敬酒,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再之后一天,大年三十的早晨,将离是在云娘的榻上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