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香消玉殒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296

沐安站在高塔之上,耳闻雪水滴答落地,俏鸟儿弱弱出声,带起一片莺歌燕舞。

犬马嘶鸣后,人声渐起,欢腾声由低转高,由远及近,慢慢地,街道喧嚣起来,角落里窜出各色人影,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扑通扑通朝凤塔跪拜,黑压压跪了满城。

凤塔下的天方已不见半点冰雪影子,然凤塔上,那本欲焚身的天方公主仍旧被冰封着。

叔笙抬起手摊开掌心停在半空,一根轻盈鲜亮的红羽轻飘飘落于掌心。

“无音……”叔笙看着掌心羽毛轻声唤道。

沐安闻声转头,便见那羽毛被风带起轻盈地飞离叔笙掌心,在半空幻化成季无音的模样,红衣艳裙,青丝绾成精致发髻,缀上细巧珠花发簪,衬得那张脸愈发美丽动人。

季无音低眉垂目,看着恢复如初的天方红唇上扬,眼中却已泪光闪闪,她转头望着沐安,感激地俯身一拜,柔声道,“多谢……”

“我早说过,不必言谢……”沐安打断季无音,用袖口拿出白瓷瓶递过去,接着道,“你还欠我一滴泪。”

季无音眼中泪落之际,白瓷瓶自行脱离沐安之手,飞旋至半空,恰好接住那滴虚幻的泪。

沐安接过半空的瓷瓶收入袖中,望着季无音眼中含着无尽的悲悯。

季无音直起身,看了看天方,脸上威严渐生,抬起眼对沐安说道,“沐姑娘,我天方此番连遭地震三次,又遇冰封数时,这便算是数百年前我族夺玉虺神明九相的报应,如今九相肉身虽毁,但神魂被缨柳继承,也算物归原主。此后,若两族还有争执,还请从中调和一二,本宫感激不尽。”

“滦公主放心,缨柳并非好事之人,此番来此既已达成目的,她便不会再来,她是玉虺族圣女,如今算是切切实实得了九相传承,在玉虺的威信必会与日俱增,亦不会允许她的族民前来。再者,此时的天方已是秘境之国,只要我与叔公子不说,外人亦无法寻得入口。”

提及叔笙,滦公主表情柔和起来,转过身,再抬眼时,已恢复季无音的柔弱模样,“叔大哥……”

季无音才唤一句,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无从说起,过往云烟,或甜蜜或苦涩,或欣喜或失落,情绪零零总总,往事历历目目,纵然她寻回所缺之魂,依旧梦想嫁予良人,只恨时光太短,短得不够她为他披上嫁衣,可又庆幸日子不长,她不必日夜担心得到与失去。

无论如何,他说他应允了婚书,他说自己对他极其重要,此言,足矣。

“谢谢你,叔大哥!”季无音真诚笑着,决心放下一切,安心离去,只愿她所爱的这个男子能平安一生,幸福一世。

“无音,回来。”叔笙沙哑出声,眼眸中蓄满复杂情绪,有痛楚,有不舍,有愧疚,亦有怜惜。

季无音见此,刚刚抚平的情绪瞬间决堤,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

季无音缓缓抬起手,抚上叔笙面颊,唯一一次勇敢,她却再也触及不到他。

“叔大哥,这是我的命……”季无音泣不成声,“我……”

季无音缓了缓情绪,这才接着道,“我天方与神鸟火凤渊源颇深,认真说起来,也算是火凤后裔。”

“数万年前,火凤与九相大战,九相血染哈丹尔,再加烈火肆虐,哈丹尔一夕间绿林化沙,独独火凤双翼下那片湖泊和孤峰未遭重灾,火凤离去前,与天神一同搬来巨石,隔绝湖泊与沙漠,才保湖泊与孤峰不灭。”

沐安斜倚凤塔栏杆,如在白郸城那日,斜倚窗檐,安静倾听。

叔笙盘坐着,膝上凤泣尾部的血玉已然成碧,叔笙摩挲着凤型碧玉,如同情人呢喃般温柔。

季无音渐渐平静下来,眼神宁静好似陷入了遥远回忆,暖风轻轻吹动,盘旋凤塔久久不散,但却仍旧吹不化凤塔顶层冰雪,拂不动娇颜鬓角青丝。

季无音目视远方,接着道,“而我们天方王族的祖先其实乃是火凤的一根凤羽,凤羽历经千年,幻化人形,尔后在湖水尽头寻得陆地,自此在那处扎根,世世代代传承之下,这才有了天方。”

“然不过数千年,天方灵气日趋枯竭,灾难连连不断,凤羽放弃升仙之机,用数千年修为在地腑设下阵法,才使天方日益繁荣。”

沐安看着眼前如姣花弱柳般的女子,在其停顿时接口道,“凤羽身死,堕入轮回,五百年前终能投身天方,便是滦公主。”

季无音点点头,“没错,我便是凤羽轮回数千年的转世,但我的到来给我的子民带来了灾难,这个国是我的国,这片土地便是我的责任。”

季无音看着叔笙,笑着道,“叔大哥,就让我的肉身伫立在这凤塔之上,好让我看看这个我用神魂换回的国家如何繁华不灭,至于这琴……”

季无音说着,返头看向沐安,问道,“沐姑娘是否要物归原主?”

沐安嘴角含笑,微眯着眼说道,“你处置就好。”

“哦?可沐姑娘不正是为此琴而来?”

沐安敛了笑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恨和懊恼,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我是为赎罪而来……”

沐安抬眼,见季无音和叔笙都疑惑地望着她,便笑了笑,朝季无音眨眨眼,理所当然道,“你既是凤羽,你也算这琴的主人,自然由你处置。”

季无音身影越发淡薄起来,闻言也不做推脱,转过头来看向叔笙,诚恳道,“叔大哥,无音还有一事相求。”

叔笙自然知道她所求为何,便道,“季府之事,我们离去前,禄招已前往凌浮调查,定会还季叔他们一个公道。”

一说到季府,思及临行前爹爹佝偻瘦削的身影,季无音眼眶微红,不禁又掉下泪来,爹爹和姐姐对她毫无保留的爱她无从回报,眼下就连在他们坟前填一抔黄土都成奢望。

“叔大哥,我肉身已灭,若非这冰层护着,早已是一抹白灰。我神魂将尽,唯一能留下的便是这架凤泣,还请叔大哥得空前去凌浮时,将其与我爹爹姐姐埋在一处,也算全了我作为季家女儿的一份心。”

季无音说着,身形越发透明起来,叔笙探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那眉目如画的女子含泪笑着。

最后的离别,她甚至连对叔笙的嘱咐也未说全,她说,“无音只愿,叔大哥此生安……”

剩下的话语随着季无音化作一缕清风绕凤塔回旋一周后渐渐吹往天方各地。

“无音……”叔笙望着虚空,轻唤那娇娆如兰的女子的名字,可回答他的,除了清风徐徐,再无其他。

叔笙呆呆坐在地上,手指轻抚琴尾碧玉,温柔得好似情人呢喃耳语。

沐安静静倚靠栏杆,目光谛视脚下天方,眸光柔和专注,神情似歉疚又似欣慰。

二人久久未曾回神,直至日上中天,日光渐暖,天方逐渐恢复夏末初秋的温度。

“叔笙,该走了。”沐安收回视线,轻唤叔笙一声,话毕便飞身跃过栏杆跳上红船,立在船头,微微俯身,对着正朝她而去的叔笙伸出手。

这一刻,恍惚回到多年前,红船依旧,然那时站在船头的是他,伸出手的亦是他。

叔笙将琴递给沐安后,轻巧一跃跳上红船,与沐安并肩而立,再看一眼伫立于凤塔隐在数寸冰雪之下的容颜,这才偏过头对着沐安点点头。

沐安将琴递回给叔笙,蹲下身,探出船沿在青碧水中捞一把,只见那水如丝绸般搅动,船周边青碧起伏,透明水层寸寸下降,待沐安直起身,水层已下落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然红船却稳稳落地,未曾有半点颠簸。

角落有人声传来,二人循声,恰见各色人流从各个方向涌来,沐安记得那黑衣带头的男女,那是滦公主的亲信,是世世代代的守塔人。

沐安与叔笙二人并未停留,青纱所化的水层承载红船,二人驾船平缓离去,从角落涌来的男男女女眼见叔笙怀抱天方至宝无音琴却并未阻止,反而让出一条道来,带头的黑衣男女对着红船抬起右手,握拳置于左肩后微微俯身,其后众人均学着黑衣男女的样子朝红船行礼,表情敬畏而又虔诚,

二人驾船出了内城门,一路上天方百姓纷纷让道,右手握拳置于左肩,微微俯身,对着红船投去敬畏的目光。

叔笙自然理解天方人对二人行礼之因,凤泣乃天方至宝,是滦公主魂灵栖身之所,早被天方众人视作滦公主化身,天方众人行礼,对象自然是这把凤泣。

叔笙皱眉,问道,“这琴如此重要,为何我抱琴离去,却无人阻拦?”

沐安轻叹一声,语调略显悲凉,道,“赤羽燃身聚红云,红云化凤解寒霜。他们,比你我更明白何为烟消云散,何为灰飞湮灭。”

“对于天方人来说,无音琴之所以珍贵,不为它以神树为身,不为它镶火凤之泪,亦不为它曲调解冰雪之能,只因那琴里住香魂,而那魂是他们滦公主的魂。”

叔笙凝望天方内城门,那几个天方文字显得陌生而熟悉,手指轻抚琴尾碧玉,叔笙喃喃自语,“无音,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