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榕树下,归乐便愣住了,芪苃此时正躺在树下,毫无生机,风吹来落花与枯叶,将她埋了半截。
归乐用手扫落她身上那些枯萎的花朵,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芪苃未完成羽化,根本无法穿越结界,而且她的修行也根本不够,不足以实现仙身与灵识的分离。可她的灵识是如何去的人间呢?
归乐抱起芪苃的仙身,心想,不问问祖师爷是不行了。
归乐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廊下酣睡的祖师爷摇醒,老人家一把年纪睡得也糊涂了,醒来一下子摸不清东南西北,不管归乐问什么,只是干瞪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祖师爷方缓过神来,看了看芪苃的情况,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怪梦,在梦里自己竟变作了一只蝴蝶,突破结界,去往人间。
而祖师爷之所以会昏睡在长廊之中,则是因为喝了芪苃递来的茶水。祖师爷一拍脑门,终于弄清楚了。
古籍中有一道仙法,名庄周梦蝶,这是一种梦境与现实相互贯通的古老法术。芪苃想必就是用此法将灵识送出了结界去找太虚列了。
“糊涂!”祖师爷叹道,“现在人间已过了中秋,芪苃乃灵蝉,依其本族习性,到了人间活不过秋天!”
“那怎么办?”归乐急道。
“快派人,赶紧将她寻回来!”
归乐带着几人即刻去人间找芪苃,可人间何其广阔,灵识本是虚空,上哪里去寻?
芪苃用灵识化作的灵蝶在冥海上无头无脑地飞了三天三夜,海上本就容易迷失,芪苃又从未离开过九阳境,到了冥海根本无从辨认方向。
白天烈日灼灼,晚上寒露沉重,她的意志被一点点消磨。
她悲戚地想,自己可能飞不过冥海了。
心灰意冷之际,上天终于眷顾于她,她在沧浪之上发现了灵蝶飞过的痕迹,那是追魂之术留下的幻音。
沿着幻音去追,芪苃终于与太虚列所化的灵蝶相逢,那时,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用不尽的力气。
她盘旋到他身边,用力拉着他,耗尽了全力,她的翅膀湿了、破了,却仍无所畏惧。
冥海与蓝天之间,两只灵蝶相伴而行,欲飞度沧海,虽不时下坠,但彼此绝不放手,海浪击之亦不落。
苍穹之上的星光,亮了,暗了,又变亮,又变暗,日夜交替,不眠不休。
直到第五日的夜晚,他们终于来到九阳境与冥海相连之地。半空中悬着巨大的浮石,镜池之水顺着石壁向下泄出,冥海之水则由于结界的吸力,从石壁另一侧逆行而上。
太虚列抱起芪苃,用身体护住她,蓄力踏上浮石,沿着激浪俯冲而上,他们被卷入巨浪,湮没在那片碧色的旋涡里……
太虚列在榕树下醒来,灵识刚刚归附仙身,看物什还不太真切,他勉强起身,回首却未发现芪苃。
他心一惊,重新回到结界之外,发现芪苃被结界击落,坠落冥海。
太虚列在海面御起狂风,登时将芪苃坠落之处的海面撕出一个大口子。
他飞过去,将芪苃揽进怀中。
芪苃勉强睁开眼睛,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点流失,“我的修为还不够,穿不透结界……”
“那既然这样,为何还冒险舍命救我?”
芪苃打起精神道,“是你先冒险救我的啊!你在幻境里对我说……绝不会让我死……”
他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冥海诛妖时,也有人曾舍命救他,那是一只红色鸷鸟,后来化作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飞越万里沧海要追随于他,她几次遇挫,可还是坚定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被华赞诬陷,心灰意冷,生命垂危之际才终于想回到冥海,回到她的家园。红火洞穿泥土,将九阳境与冥海相连,可她却没有撑到回到冥海的那一刻,在熊熊红火中,彻底消弭了……
他看着眼前的结界,坚定地对芪苃道,“是的,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死,哪怕我死……”
七
很久之后。
归乐仍扮作老者,带着那几个愚蠢的问题去人间寻找有灵根慧性之人。
否则祖师爷就要唠叨,“缘乃命中注定,要你做便去做罢!”
归乐很不情愿,不过也不再去招摇撞骗,因为十里春风的乐坊还在,但那个长得和华赞一般无二、叫做满夫子的绝世歌女不在了。
人类韶华本就短暂,倾城姿貌自不会长久。满夫子从前高傲,为人也刻薄,流落阡陌,跌倒在地,却无人相扶。
归乐伸手过去,却被嫌弃地打开了手。
到了后来,归乐知道了满夫子就是华赞,也知道了所有一切。
而华赞终于褪去了华服,从此粗茶淡饭,度过余生。归乐背对着她,逐渐走远,再也没踏入这十里长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归乐敲响手上的破铜锣。
“世间有一幻境,名九阳境。世人皆知,九阳幻境藏于西海之上九万里云巅……虽说如此,可这千百年来,却着实有不少人曾于冥海之上目睹过九阳幻境……”
而后,归乐第一千遍无精打采地问道,“有人可知是为何?”
鼎沸人声中忽有稚嫩的童音大声应答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三百余年前,灵鸷神鸟坠落于此,红火在那里灼烧了一百年,烧穿了此地与冥海的结界。”
归乐一惊,旋即抬头到人海中寻找,待循声拨开人群,发现是一个玄衣男子并着一个少年,少年容颜清秀,似个女娃娃。
玄衣男子面目如画,依稀像得六幽境寻仙启示中的太虚列。不过他不重要,归乐一把老骨头,勉强蹲下身,对那少年道,“你们终于回来了,当年镜池底下的结界可是被你们撞了个大窟窿!”他直起身子,理直气壮道,“要赔的!要赔的!”
说罢,便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
祖师爷听说之后,急忙出关,颤颤巍巍来了一趟镜湖,将归乐揪着耳朵领走了。
芪苃总觉得太虚列还比不上归乐悲恸,明明他才是那个最应该悲痛欲绝、呼天抢地的。
她壮着胆子走到榕树下,走到他面前。
她从未见过有如此气质绝佳之人,玄色衣裳,瓷玉面孔,眼里是麻木的悲恸,人走至身边,也不看一眼,他伸手去抚那红莲,红火蹭的窜起来,就要蔓延到他手上。
芪苃一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他的手拽了回来,这才引得他将眸光投向她。
他眼中有惊诧,看了她良久,未言一语,却低头兀自苦笑。然后便起身,御风而去。
芪苃觉得委实奇怪,困惑久了,成了心事,想找人诉说。
可归乐的住所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寻不见。
而后数天,芪苃也再未见到归乐。
问了祖师爷才知,原来他差归乐去凡间讲道了,去寻访有灵根慧性之人,没个一年半载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