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些了。”
米东指着面前的一堆胶囊状的舱室，全都是空的，罗青大概数了数，有上百个。
“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销毁了。”米东苦笑道，“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很不祥，执意将其销毁，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留下一批，没准能查出什么，但不管怎么查还是一无所获。”
肯定一无所获，因为这根本不是机械或者技术方面的问题，罗青已经闻到了那种“臭味”，那正是他寻找了很久但却一直抓不到源头的“味道”。
“纳米机械。”罗青淡淡地说，“这个地方有摄像头吗？你们有没有看到他们从舱室里爬出来？”这个地下平台一望无际，这么大的地方，应该还是能藏百十来号人的。
米东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但还是回答道：“有监控，我调取过，没有任何发现。”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离开自己的舱室，是在舱室里面消失的？”
米东点点头。
罗青叹了口气，“‘归化’。”
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再度说起这个词。但这是唯一的解释，但即便在二百多年前的末日，“归化”也没有直接让人类全部都变成灰烬。这种“归化”和末日前的不一样，但它们通向的终点是否相同？五年了，罗青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明白，当年被归化的百亿人类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归化”的真实含义仅仅是死亡吗？不……罗青觉得父亲、罗池、阿楚他们不会想得这么简单，纳米机械“归化”了每一个宿主的思维，人类的肉体死了，但是纳米机械还在，它们仍在太阳系的某个地方，或者在另一个空间，就如j城一样。当初五方大山的“山神”试图进行归化实验，被归化的人类意识也集中到了它自己的体内，但那只是局部的归化，这次呢？如果这里的“归化”与末日的那场“归化”目标是相通的，那通过在这里的调查，罗青甚至可以找到父亲口中的“天国”。
“什么时候开始的？”罗青问道。
“很早，大概有半年了吧。”
半年，罗青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在那些纳米机械寄生体来这里之前？”
“时间差不多是同步的。”米东皱起眉头，“你在怀疑他们？”
除了他们之外，还能有谁呢。在周仁希的脑中看到眼前这张脸的时候，罗青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地球事务总局的基地，现在看来，地球事务总局隐藏得比自己想像得要深得多。但他也找到了重要的证据，就算没人相信他。
纳米机械的“臭味”还在各个胶囊里漂浮着，里面有很多失去控制的纳米机械，肉眼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是罗青“看”得到，但是他没有功夫激动，如果“归化”确实正在进行，那说明“天国”……或者说当年的“银空”恐怕在筹划着一场恐怖的阴谋，上一次“归化”灭绝了一百亿人类，那这次呢？它是否要把目标对准整个地球，还是……整个太阳系？
但这些纳米机械不能告诉他更多消息，他找不到与它们曾经产生过连接的纳米机械生物，他甚至还想不通这些纳米机械是如何在梦境机器的睡眠舱里把人类的身体完全“归化”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呢……就算自己带着这些数据回去，恐怕依然无法说服机械镇以暴龙为首的那群顽固派。
“这些失踪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罗青小心选择着自己的问题。
“说起来……”米东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他们的梦境都很奇怪，很混乱，不如其他人的梦境那么和谐，也很少接入梦境网络。”
“梦境网络？”
“梦境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你自己的，除非你邀请，否则没人能够进入。”米东解释道，“但我们还搭载了一个梦境网络，那是一个千姿百态、不断变化的世界，一个人做梦很容易寂寞，整个梦城的几十万人经常在梦境网络中聚会，并形成了不同的圈子，相互扶持着。”
“网络线路有无可能被侵入？”
“‘霜花’是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的。”
“霜花？”
“我们的技术总监，掌管着整个梦境世界的建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去见她，梦境网络的具体数据都掌握在她手里。”
“我懂了。”罗青点点头，“那我去哪儿见他？”
“梦里。”
罗青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几乎从来不离开睡眠舱。”米东的表情也有些无奈，“虽然几乎所有人都不想离开自己的梦，但毕竟还是偶尔希望能吃点现实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用真实的肉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是霜花不这样，她是真正的那种无法离开梦境的人。”米东拿出一台终端看了一眼，“时间也快到了，不如你和我一起‘入梦’，我会给她打招呼，你一进入梦境世界，她就会来联系你。”
罗青还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睡在这个有点森冷的地下城里面，他甚至有点害怕自己进入梦境机器后会不会被地球事务总局的纳米机械“归化”了。但我有“该隐”，想要归化我，首先必须摧毁该隐的防御和核心程序，而每一个试图这样做的纳米机械生物，要么已经被毁灭了，要么已经被格式化了。
我也许不需要害怕。“我知道了，麻烦你给我安排一下。”罗青点头道。
十分钟之后，米东就把他引到了一台空的睡眠舱里面，“很简单的，你只需要躺进去，然后启动机器就行，机器本身会帮助你的大脑进入睡眠状态，等你进入梦境世界之后，一切都会和现实世界一样……甚至更好。”
米东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别有用意，罗青看了他一眼。这里的人都如此迷恋这项技术，也许可以间接证明当年地球各国对这项技术的抵制是正确的，但站在这些人的立场上看，或许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罗青想起了一句历史很悠久的地球俗话，在罗青那个年代也属于老一辈的惯用语，“梦里什么都有”。
他们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管在哪个层面上，这都相当可悲。罗青一边躺在那个胶囊状舱室里一边想。他们已经在梦里麻痹了自己，忘了太多的东西。
我却相反，我记住了太多东西。
机器启动之后，罗青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刚开始是觉得整个头都在拼命向后仰，但是很快他就又觉得向后不断倒仰的不是自己的头，而是自己的整个躯体。他不断在虚空中转着圈，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除了失重感外，他竟然没有更多的不适。他不断飘着，旋转着，直到眼前第一缕光照进来。
他站在一座山上，一座城在自己的脚下，他俯瞰着那座城，身后站着好几个人，那座城他总觉得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进攻，启示录酒吧之主？”
会用这个称呼叫自己的，一般是机械镇的人，普通的地球住民和邦联人会叫自己“飞翔酒吧之主”，更亲密一些的朋友会直接叫自己的名字。罗青回过头，他看到了一个皮肤黝黑，双眼锐利得像鹰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竟然是机械镇的大组长暴龙。
“暴龙组长……”罗青愣了一会儿，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暴龙会在这儿，这难道不是我的梦吗？但其他的人更让罗青讶异，他看到了赛博之光的领袖之江、守门人的领导人“暗主”、机械镇的几个大组长们以及最高统领大熊，还有老岭、杨凯和“测量者”的领导a-x，他熟识的所有大组织或者大聚落的领导人都站在这里，用毕恭毕敬的眼神看着自己。
“攻击随时都可以发动，启示录酒吧之主。”暴龙继续说道，“联军已经从各个方向包围了古街，击溃了在城外驻扎的神策军，只要潜入城内的特殊部队能够摧毁敌军的‘密特拉之眼’，舰队就可以从空中对古街发动毁灭性打击。”
原来那里是古街？罗青看着山下的那座城，和记忆中的几乎完全不一样，记忆中的古街没这么大，没这么豪华，也没这么多的亭台楼阁，但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古街就摆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掌握着在现在的地球上最为强大的军队，就算古街那么强大，就算相国那样桀骜不驯，现在也只能面临毁灭的结局。
“来得太晚了。”罗青喃喃道，“这种惩罚对你来说来得太晚了。”
“请下令吧，启示录酒吧之主，请给他们带去启示录的惩罚。”暴龙沉声道。
“好。”罗青很喜欢这句话，他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开始吧。”
“罗青，相国！”
随着杨凯的一声惊呼，罗青看到从山下升上来一个人影。相国，他曾经的风光已经不再，他身上华丽的官服也早就破败，他从“皇帝”那里继承来的“五神印”曾经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苦头，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是地球上最强大的人。
“罗青！”相国一边大喊，一边打来一块神印，“你何必苦苦相逼！”
这台词真是老套，但罗青喜欢。说来奇怪，上次面对“皇帝”使出的五神印，他还只有招架的份，但是这次，看着那道向着自己砸过来的立方体，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怕了，他轻轻地抬起手，一道白色的雾气猛地从他身体里冲出来，击穿了那块立方体，击穿了相国的身体，在他身后绽开了一片血雾。
“这座城就是你的坟墓，你的棺椁。”罗青淡淡地道，他喜欢这句台词，他太喜欢了。
他看着相国的身体渐渐摔下去，一点点地向下降落，直到看不清为止，“夷平整座城市。”
“是！”身后的所有人齐声喝道。
奇怪……有点奇怪……罗青看着地面那座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夷平整座城，那城里的人造人、普通人类、机器人怎么办呢？也要随着整座城被夷平吗？为什么自己会下这种残酷的命令，而且更恐怖的是，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异样？
为什么会这样？罗青皱起眉头，自己攻打古街的目的是什么……他努力思考着，却发现大脑里有太多东西，却也有太多空白。他只记得古街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他只记得自己必须摧毁古街，但却忘了为什么。
还有相国……当时把自己打得半死的人是“皇帝”，但是皇帝本人已经被相国害死了，自己又为什么会和相国结仇？
不管怎么说，目的已经达到了，罗青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山上的风很大，自己至少报仇了，虽然他想不起自己在为谁复仇。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那些人已经消失了，也许是下去执行他的命令了吧，但也没必要走得那么干净啊……罗青现在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谁都好……在这个山顶上，他突然觉得害怕。
“罗青。”他听到了叶清泽的声音，连忙再度回身，叶清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自己的旁边，“我爱你。”
这本来应该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可是罗青却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平淡，仿佛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我知道。”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了。身是你的，心是你的，一切都任你处置。”叶清泽脸上的笑容几乎不像是她发出来的……或者根本就不是她的表情，但罗青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这种表述，他发现自己在享受被人仰望的感觉，而且还不需要负相应的责任。
虽然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罗青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恶心，“我也爱你。”
一定要在确立主从关系之后再回说这句话，在罗青与阿楚真实的恋爱中得不到的，在这里却得到了。阿楚很优秀，甚至有时候比罗青还要优秀，她从来都没有仰望自己，反倒是自己有时候在仰望她。这本来没什么问题，罗青很清楚，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值得被仰望，他必须被仰望，以前忽略自己的，罗池也好，父亲也好，他们迟早有一天，要跪在自己的面前，向自己真诚道歉。
不真诚的话，罗青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你为什么来地球要寻找你的学姐？”罗青看着叶清泽的眼睛，问出了那个他似乎蓄谋已久的问题，“来找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人，整天对我爱理不理，就因为我控制了一个人的脑子，我又没有控制你的脑子。”罗青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说啊，到底为什么？”
“罗青……”叶清泽向后退着，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不要……”
罗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叶清泽的双眼里有越来越多的惊恐，而罗青觉得自己的欲望和情绪都到了最高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唇已经吻上了叶清泽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要吞进肚子里。
而他几乎也就是这样做了。
把叶清泽吞下肚之后，罗青发现下方的古街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但自己的身后却也多了一个人，他看着那人，发现那是他在地球上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存在，但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青。”罗青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这种眼神让我想起了你的亲生父亲。”
青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罗青，他现在已经成人了，除了脸上有几条绿色的血管状突起，整个人和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完全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但他没用任何表情回应。
“青。”罗青回过身去，“你那是什么眼神。”他缓缓走上前，“你是我的孩子，连他们所有人都服从我，你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凶狠的眼神，你对我哪里有不满，你大可以说出来……哦我忘了，你不会说人话。”
罗青露出一丝笑，他感觉自己的脸几乎都要裂开了。
“啊，我知道了，你在怪我吃了你的妈妈？”罗青走到青的面前，“傻瓜，那根本就不是你的母亲，不过你确实该感谢她，当年在绿城的时候，如果没有她，你早就死了。”
“我当时想杀了你，你的生死从那时候开始就掌握在我的手里，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青的脸上猛地露出痛楚之色，他轻轻地低下头，发现他自己的身体已经破出了一个大洞，一团白色的雾气不断穿过那个洞，带出一片片绿色的血浆。
我杀了他，我杀了自己的孩子。罗青想让自己更惊恐些，但根本没用，他非常平静，平静得可怕。看着倒在绿色血泊中的青，罗青退后一步，再度面对着悬崖峭壁和山下的那座城。
我的孩子死了，就因为一个眼神。罗青的呼吸很平静，几乎没有任何波动，我到底在做什么？这样有什么意义？如果任何反抗我的人都要死，那我又能得到什么？还是说我对相国的仇恨让我自己也变成了相国的一个镜像？可连相国本人都没有我这样残忍。
“罗青。”
罗青再次回头，他看到了罗池和罗岩站在那里，还有……阿楚，永远的那个阿楚，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一切都跟两百多年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这是梦啊。”看着他们三个人，罗青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才最终反应过来，“这全都是梦。”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透露着深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