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映衬下,天和地意外的更加高远而遥不可及。瑟瑟寒风中缓慢移动的行队如同沧海一粟,渺小的几乎要被白色掩盖。
一路不再多话,纵使已经与谢鸾经过了无数大大小小战役的慎丽信进在她面前,也只像个不敢惹祸的孩子,兀自抠手指玩。
他们看不懂谢鸾,从没有过。
即使谢鸾自七岁起就借住在了慎丽家,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似乎那时起,谢鸾就显现出了与同龄孩童不相符的气质,这种感觉把她和所有人都隔得远远的,任谁也打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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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不绝的足一尺之深的雪永无尽头般,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那条领路白马停下。
队中一小兵匆匆跑出来跑到谢鸾旁边。
小兵手脚冻的僵直,但脸却红彤彤的,鼻尖冒着虚汗,喘着粗气。
他四下打量了须臾,屈膝着地禀报:“将军,昨天祁副将最后到的就是此处了。”
“可还清楚方向?”
谢鸾声音不出意外有些抖,纵使她忍耐力超出常人,但在暖方生活惯了的人冷不防来到惊亘,还是要适应很久很久。
那小兵说话底气十足:“知道的,将军,别的我不敢说,要是论认路,军中没几个及我。”
谢鸾被逗笑,语气轻快:“那你可睁大眼睛,不要到时说了空话把我们都搭进去了。”
小兵直拍胸脯,“将军您放心。”
谢鸾点头,双腿骤然夹马臀,扯紧缰绳:“那便前方带路吧。”
“是。”
小兵话音还未落下,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拉着她的马辔头往前走。
归途越来越远,身后的脚印也被风吹没了踪影。惊亘山不是山峰,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他们苦寻了数天也未找到惊亘主峰。
而传说中的玄丘入口就在那里。
慎丽信进已经张不开嘴了,风刺的牙生疼,他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心里不断咒骂着这鬼地方。
快要变成雪人之际,他还得空看了眼队伍前方的谢鸾。
脊背挺得笔直,像杆长矛,锋利而不可弯逆,像要和惊亘山融在一起。
慎丽信进吸了吸鼻子,摇头大呼:比不起比不起。
“副……副尉。”
身旁的牵马小兵突然发声,由于风声过大,慎丽信进险些都没听到。
“何事?”
牵马小兵直愣愣盯着前方,慎丽信进回他都没有转头。
他伸出手指:“副尉您看,那是不是有人啊?”
这么大的雪哪儿来的人?鬼影都没几只。慎丽信进本没打算多加理会,敷衍地望了眼,随即顿住。
咦?还真是人?
貌似没错,大雪里白衣飘飘地不细看都瞅不见。
可现下这都不是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身着白衣卧倒在地,已经融进了惊亘山的不明身份的两团肉,眼见着就要葬于他们的将军脚下了!
白马距离那两人不超过五米,正毫不顾忌的前进着,而马背之上不动如山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
三米……
两米……
一米……
“将军!”慎丽信进“嗷”地一嗓子喊出来,企望能起点作用。毕竟要知道,如果主人不勒缰绳,战马是不会自己停步的。
谢鸾兀自回头:“?”她还以为这怂货早晕过去了,还有力气喊?
小兵牵着马停下,探头探脑的往地上细瞅。
谢鸾不去管慎丽信进,隔空白了他一眼。又看向小兵:
“干什么呢?!”
小兵被她喝的吓一大跳,还在想将军怎么突然这么大嗓门。
他平了平气息:“禀将军,属下觉得脚下好像是两个人?”
谢鸾:“???”
“死了没?”
小兵:“应当是没有——!胸膛还有起伏——!”
谢鸾:“哦”又问,“是我踩的?”
“应当不是——!好像是冻的——!”
“哦。”
小兵:“将军——!我们要把他们带——!”
“你总喊什么?!”谢鸾终于忍不住说出来。
小兵:“属下怕您听不见——!”
“你还喊!闭嘴!”
谢鸾恼了。
小兵蔫了,怪委屈的:“是将军,那我们到底要不要把他们带回去啊?”
淋着啸万物的飞霜,谢鸾看着地上两个不太明显的人形轮廓的凸起,沉吟半晌。
衣料截然相反,一个在雪雾之中都掩盖不住华彩,而另一个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常穿的可和前者完全没有可比性。谢鸾活得糙,但就算她没穿过也总是有所了解的。
最后她一跃而下,走到那两个轮廓身边,蹲下身去探鼻息。很微弱,但是存在。
她抬头忘了眼无垠的雪漠荒原,摘下兜帽。把面朝下的人翻过身来,随后,她看到了……
是个女的?
谢鸾懵了一瞬,她料想不到这地域为何会有个女子在这里,是发了什么神经才会跑来惊亘,而且还如此的,楚楚动人。
连她一个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紧闭着眼,青丝染白霜,嘴唇冻得发紫却依旧掩不住灼灼芳华,细腻白皙的皮肤,莹白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凸起,像个完美的工艺品。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
脖子上有凸起?!
谢鸾再次懵了,伸手去摸,触电般的缩回,好像不甘心一样,谢鸾鬼使神差的又去摸身下人的胸膛。嗯……很紧实,很平。而且身量也颀长宽阔,肩宽腰窄的。
她狠狠抽了抽嘴角,又闭了闭眼,为刚才自己的少见多怪感到丝丝羞耻感,白活了。
她甩了甩手,平静的淡淡回复:“把人放到慎丽信进的马背上,记清方位,回营吧。”
士兵内部小小的欢呼了一下。
她勾勾嘴角,随手拉住昏倒的一个,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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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似箭,回程速度明显加快,吃人不吐骨头的皓皓雪山中,一队人僵尸般艰难而又快速行走着。
路上,谢鸾有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呼声,大概是被硌得下意识发出的声音。
她没回头看,脖子僵了。
直到远远能够望见几顶帐尖时,谢鸾紧攥着的拳头放下了,悄悄松口气。
策马跑进被清除掉冰雪的营区,谢鸾搓着手直奔帅帐。
里面时刻都有人。
临近之前她向外看了眼,直视慎丽信进。后者刚下马,正准备跟着她进去,领会到她目光后忙转身吩咐:“去把那两个人送到军医那儿去,其他人自去领碗驱寒的汤药,回帐暖暖。”
谢鸾几不可察的点头,放下厚重的棉帘钻入帐里。
汩汩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体都蒸腾起来,谢鸾强忍住打哆嗦的动作,伸手去解湿透的氅衣。
外衣里面穿的还是皮质的御寒轻甲,也就是说方才行路时她也没有套沉重的铠甲。
那平时睡觉都要紧套着的保命的物件,此时平白就成了累赘。
有人迎上来接住衣裳整齐叠好放在一边。
帐里原本在研究地形战法的几位老将齐齐抬头看她。
谢鸾呼出一口冷气,拿起案几上的热汤,边酌边说:“明天最后一次,让祁和去,把那瘦不拉几的小兵带着。明天要是再不能从西北角入惊亘主峰,”她手指点了下桌子发出“笃”的一声,像敲击在人心房。
“那就只能继续向东挺。”
一众将士讶异的看着她,最后却也没发出任何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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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鸾一碗热汤默默喝完,擦了擦嘴角。偌大的帅帐里众将争论的热火朝天,她没有加入其中。
把碗放回案几上,掀起棉帘回了自己帐里。
说起来还蛮麻烦的,此番攻伐兹事体大,生怕出意外,王上共派来九位将领。一位将军,两位副将,三位校尉,还有三个副尉。虽说人多容易产生分歧,但总比一人独断专行功亏一篑强。
将领之中其他人都三四个人一帐,布置起来也方便,更暖和许多。只因这女儿身的身份,谢鸾蒙荫承泽,被“孤立”了。
……
回帐时火盆里炭火将息,丝丝冷气渗入皮肤,谢鸾用铁钩动了动,又熊熊燃了起来。
她扯过被子,和衣而躺,裹得紧紧的,昏昏沉沉睡去。
可能是雪中探路太过吃力,何况她在马背上也未必好受,坐得艰难筋骨又没活络起来,现在四肢回个弯都异常费劲儿。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帐外总是那么嘈杂,士兵巡逻来回来去,时不时开个荤段子,吵吵嚷嚷的。但她只听得到炭火的噼啪声。
似是有人进来过,脚步刻意放轻,换了炭之后又出了去,她没力气支起眼皮。
一闭眼,就不知今夕是何年。
等谢鸾意识回归的时候,军中晚饭已用过了。
她忍住酸痛起身,脚刚着地,帐帘就被人掀开了。来人呲牙咧嘴地端着个冒热气的碗,用手指夹着张烧饼,甚至还有几块肉干,急冲冲往里走。
他看见谢鸾瞅他的眼神疑惑,放下了东西之后拱手,说:“将军,我是慎丽副尉指派来照顾您起居的,将军可以唤我陈肃。”
谢鸾点点头,算是表达知道了他的姓名。
陈肃悄悄松了口气,心想这位谢将军也没外面传那么邪乎,挺好相与的。
他把吃的推过去,对谢鸾说:“这是祁副将给您留的,顺便着我告诉您,他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去。”
谢鸾再次点头,
陈肃见状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军您快些用吧,还热乎着。您不知道,这饼是从多少饿狼嘴里抢下的,属下一路护着。是个以前当过厨子的兵烙的,喷香喷香……”
谢鸾脑瓜仁有些疼,急忙端起碗遮住脸,大口大口喝着,晕乎乎的在听着陈肃在叽里呱啦叨叨个没完。
“将军,您觉得好吃吗?”
谢鸾敷衍似的应好,陈肃开心的不得了,合不拢嘴:
“将军您觉得好吃就好,我——哇拉拉哇拉拉——”
陈肃仿佛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滔滔不绝,从天南说到海北,越说越来劲儿。
他索性坐在了榻上,盘着腿,边讲还边想:
还是女将军好,别的男将军都不用贴身照顾的侍卫,他都没得亲近的机会。
“其他将军都没有贴身侍卫?”
谢鸾清淡的声音将他臆想打断,陈肃捂着嘴连连后退。
他他他、他怎么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