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秀秀口中,黎宝珠的形象与在金老板口中又有微妙的不同。
金老板觉得,黎宝珠是一个聪慧精明的舞女,她很清楚自己的资本所在,善加利用,巧妙周旋,所以才能在昏暗的夜上海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殷秀秀却更着重黎宝珠的善良。
“宝珠对我是没得说,我来上海三个月,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发烧说胡话。本以为熬不过去了,是宝珠不眠不休照顾了我好几天,我的烧才退了,保住了性命……”
两人非亲非故,黎宝珠能这般尽力,只能说是出于善良的本性。
韩虞为之动容,周尔雅却微微蹙眉,问道:“黎小姐和其他人的关系,好像并没有和你这么好。”
侯经理说黎宝珠与纪美云之间似乎有矛盾——或许这不是黎宝珠的错,但至少黎宝珠不可能像对待殷秀秀一样对待其他的后辈。
殷秀秀叹了口气,“宝珠其实性子淡漠,若不是为了生计,也不爱与人说话。她后来应酬太多,实在疲惫,自然也就懒得与小姐妹们交往,这才让人误会。”
韩虞微微点头,黎宝珠这个性子,从她化妆室与家中的陈设也能看出一二。如果不是性子寡淡,作为一个红牌舞女,也不至于这么朴素。
——与纪美云那样大红大金,挂满花篮,似乎才应该是常态。
“你平时与她交往多么?”
韩虞知道,虽然都为头牌,但舞小姐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互动,整夜繁华,大多只是在客人间陪笑。等到曲终人散,也都已经精疲力竭,哪还有交谈的心思。
殷秀秀迟疑了一下,踌躇答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租住在一处,日日见面。后来各自换了地方,也有三五日一聚。不过彼此都忙,见面就逐次减少,最近也不过就是月余吃个下午茶,方能聊上几句。”
虽然几乎天天在百乐门见面,但真正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大家都有闲的时候,才能畅所欲言。
不过黎宝珠在百乐门之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她们两人静谧的下午茶时光,常常也是相对无言,各自读书。
“她喜欢看什么书?”
周尔雅突然插口询问。
殷秀秀愣了愣,努力回想了一下,“她读的书与我们日常不同,似乎许多是经济、社会的著作,我一向甚为佩服她。”
殷秀秀自己不过读些流行小说,聊以消遣。黎宝珠却不同,她就算是读小说,也必是外国经典,什么巴尔扎克塞万提斯,如今的殷秀秀已经不怎么能看得下去了。
她的话与黎宝珠的书架可以交相印证。
作为一个舞国的花魁,黎宝珠的阅读面之广,材料之艰深,实在出乎韩虞的意料。
从金老板和殷秀秀两人的言语,以及韩虞自己的观察来看,黎宝珠几乎没什么缺陷。
然而问到第三个人的时候,殷秀秀的形象陡然来了个颠覆!
“这个贱婊子!不得好死!”
周尔雅带着韩虞,在闸北的贫民窟找到了一个满头乱发的凶悍妇人。
她面色黑红,带着明显劳作的痕迹,手脚粗大,腰身如桶,一点儿看不出曾经红透上海的袅袅婷婷模样。
“这人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可说她早就死了。”
韩虞悄声询问,周尔雅微微一笑,不予回答。
——他们面前的女人,如今嫁了码头上做工姓王的,人人只叫她王大娘,哪里还有人记得,她是十年前上海风靡一时,以舞姿翩跹闻名的六娘子。
六娘子成名,也是在百乐门。容貌虽然并不是倾国倾城,但身量高挑,颜色生动,舞跳得好极了。当时也有不少王孙公子为她着迷。
但是也就是在她生涯最巅峰的时候,突然退隐不出,从此杳无音信。
有人说她是因为摔伤了腿,不能再跳舞,这才黯然离开上海;也有人说她是被人谋害,死无葬身之地。
种种流言,纷传不绝。
没想到周尔雅居然在这种地方找到了六娘子,如果不是周尔雅再三确认,韩虞可不敢相信对面这妇人就是那红极一时的舞国皇后。
瞧六娘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以第一种留言为真了。
——只是她并没有离开上海,而是沦落于此。
韩虞感慨一番,才问道:“六娘子,你是说,黎宝珠害你?”
他是有点不大相信的。
“那还用说!”虽然时隔多年,六娘子仍旧怒不可遏,“就是这小娘皮,在我下楼的时候推了我一把,若不是老娘命大,哪里只断了这一条腿?你别看她现在炙手可热,这等黑心肠的蛆子,日后也必没有好报!”
一提起黎宝珠,六娘子就按捺不住大骂。她尚不知道黎宝珠已死,言语之中却是充满了诅咒。
她说当年自己才是百乐门第一红牌,黎宝珠心生嫉妒,趁她下楼的时候暗中推了一把,让她从三楼滚落,断了右腿,这才趁势上位。
“当时也有很多记者过来找我,但我说的话就是没人信!他们都觉得那小贱人是好人,不会害人!不害人难道还是我自己把自己摔下去的?”
六娘子的脾气暴躁起来,砰砰拍着身旁的木桌,桌上的锡茶壶哐哐乱响,壶盖也被震得掉了下来。
在她口中描述的黎宝珠,与之前两人所说完全不同。
按照六娘子的说法,她就是个阴险、嫉妒的小人。一开始假意与六娘子交好,溜须拍马,想要得到提携,发现这路子走不通,然后六娘子又成了她上位最大阻碍的时候,便毫不留情,一击必中。
“我这么多年回想,她可能不仅仅是要我的腿,最好是要我的命,这才彻底一了百了。”
愤怒过后,六娘子又有些心有余悸。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来的,不过我那几年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学会了不乱说话——到了现在,我都成了这模样,大概说什么人家也不在乎了,所以才会放任不管吧?”
她苦笑着,其实心里也明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