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云游子的惊人之语,万宁与周泰非常默契地转头对视,然后彼此又别过脸去。
“周蒋,你先带云游道人回去歇息,明天再议此事吧,我有些累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周泰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先行退下。
“好的,既然这样,我明日再来,正好云游道人也要准备相关法器。”
周蒋站起身来,对周泰说道,而云游道人朝两人淡然一笑,也随着周蒋,背着竹篓走出大厅,此时周泰微微抬了抬眼皮,朝奎掌柜使了个颜色,掌柜心领神会,默默地跟上二人的步伐。
“阿奎,他们两个走远了吗。”时间流逝了不短时间,奎掌柜再一次回到大厅,周泰对他问道。
“我以路上不安全为由,亲自将二人送到老丈人那边。”
奎掌柜朝周泰抱拳,回答道。
“辛苦你了,你再去后厨泡几杯茶,我们哥几个坐下来再慢慢聊。”
周泰似乎有话要说,屡次嘴唇微动,然而只是化作轻轻叹息,对奎掌柜说道。
“不用了,我回府之时已经叫婢女泡好了茶,”奎掌柜拖下一根板凳坐下,说道。正在这时,一位蓝衣婢女端着银盘进来,为三人斟好热茶,然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还是你了解我的习惯。”周泰突然哈哈大笑,走下高位,坐在奎掌柜旁边,拍了拍他肩膀,然后转过头,对万宁说道:“万老弟,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大家拿到明面上来说吧。”
“周老哥心中已经了然的事,小弟再提拙见便太过愚蠢了。”
万宁端起紫砂杯,轻轻地吹开翻滚的茶叶,慢慢饮下一口,然后对周泰耸了耸肩膀。
从之前他的表情和言语,万宁就明白面前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胖胖中年人,已经大概明白了真相是怎样的,而发生这种事情,让他一个外人不知该从何开口。
“有何见解,万老弟但说无妨,何况你不觉得在经历此事后,再亲自口述还原事情真相,太残忍了吗。”
周泰饮下一大口热茶,因为心急被呛地剧烈咳嗽,他抬起头来看着万宁,勉强的笑容中夹杂着太多苦涩。
“既然周老哥执意如此,那小弟就说说我的个人理解好了,而这当然只是事情的一种猜测,当然究竟真正是怎样的,我也不敢妄下断言。”
万宁扣了扣脑袋,组织了语言,然后继续说道:“从我们这边掌握的信息可以推断,午夜闹鬼只是别人施展的灵术,并不是实际的闹鬼,并且我们得知真相一事,施术者并不清楚,以为我们仍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而正在这个时候,周大少却带着所谓神医来到府邸,执意为你看病,并且一个神医,怎么会精通鬼神之道,一眼就看出你饱受恶鬼困扰,这就非常奇怪。”
“我虽然并不十分明白鬼神这方面,但是也知道,真正恶鬼缠身的人,身上会残留阴气。而像老哥这样饱受折磨长达一个月,如果真是恶鬼所为,那么你的三魂七魄已经非常不安定,甚至会被恶鬼吸去一魂或者一魄。所谓云游道人仅凭面相就夸下海口,咬定有邪崇作怪,是因为这就是他们布下的局。”
万宁说了一大段话,有些口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又说道:“如果以上言论因为缺乏决定性证据,只是推论,而云游子断定有鬼,则是他们最重大的失误。因为如果是真正的道人,只能判断你长期受到惊吓,而四周毫无阴气,和鬼怪出没的特征并不符合;而你之前对外宣称的是患上癔病,若周大少出于好意,云游道人仅仅是临时骗钱的江湖郎中,最多也只会胡乱开出药方,最多让你购买他的独家秘药,以此来赚钱。然而就如同上面我所说的一样——”
“我的亲儿子周蒋与云游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共同设局,让他的老爹被纸鬼吓唬整整一个月,差点心梗而死,现在他们觉得时机成熟,开始收网了,如果不是万老弟明察秋毫,洞穿真相,说不定我们仍然被他蒙在鼓里。”
周泰接上万宁的话语,继续说道,这般毛骨悚然的话语从中年人说出来,然而他的表情却是冷漠并且缺乏情绪波动,目睹此景的万宁摇了摇头,心中也是不住地叹息。
“我与我的亡妻属于家族联姻,当时她家大业大,而我的家族只是长安府的小贵族而已,所以准确来说,是我高攀了他们。而没有他们,也没有今天我的成功。虽然我和亡妻感情并不好,说是陌路人也不为过。”
“但是她的父母,准确来说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现在的老丈人,对我却很好,也很欣赏我,认定我是人中龙凤,因此这桩并不对等的婚姻就是他一手促成的,虽然我忍受了二十几年来自亡妻的无理取闹,骄纵蛮横。但我并不讨厌我的丈人,甚至十分敬重他,因为这个迟早发生悲剧的婚姻是我主动选择的。”
周泰点燃一根草烟,他看着飘动的烛火,眼神有些迷离。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周泰浓重的呼吸声,良久,他吐出一层烟圈,轻轻咳嗽,接着回忆过去的往事。而听闻周泰诉说的万宁也是暗自咋舌,没想到面前和蔼的中年人竟然对自己如此之狠,但是他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心狠,怎么又能成为盘踞整个长安府的商业巨鳄。
“为了表示我对女家的衷心,我甚至取其家姓,作为蒋儿之名,周蒋的蒋字,就是这么来的。也正是因为周蒋的呱呱坠地,我才对这个只剩下灰色的家庭重新燃起希望。”
“初为人父,我没日没夜的亲自照顾他,抚养他长大,时间慢慢过去,他逐渐从婴儿成长为孩童,于是我为他请来最好的私塾老师,衣食住行全是长安府最一流的。所有他想要的,哪怕是星星,我也要花重金为他摘下来。我太爱他了,太宝贝他了,我从来没对他说过,周蒋也从来不知道,当时的他就是我的一切。”
“蒋儿七岁时,说句天打雷劈的话,谢天谢地,我的妻子终于死了,并不是我害死的她,因为先天旧疾,她突然犯病死在了老丈人的家里。她的葬礼上所有人如丧考妣,我温柔怯弱的岳母哭晕了过去,然而只有我一个人戴着黑袍,差点抑制不住笑意,不过说句掏心窝的话,在亡妻生的几十年里,我任她索取,甚至偶尔她良心大发,能说出一两句感谢我的话。”
说到此处,周泰嗤笑一声,意味不明,他习惯性地咽下一口唾沫,想要继续说下去,然而却突然闭嘴,脑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不短时间,他才开口,缓缓说道:“在妻子走后,为了弥补蒋儿,我对他愈发的溺爱,几乎有求必应,然而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年仅十二岁的他拿着鞭子,抽打着府内家丁,只因为家丁没有如他所愿,扮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教育方式出现巨大问题,他开始变得和他的生母一样骄纵蛮横,无理取闹,我想纠正这一切,可惜太晚了,他已经活成了他母亲的样子。”
“在他进入青春期后,我们不断地争吵,更气愤的是,他竟然染上了赌瘾,常年输的裤衩子都不剩,被庄家扣人,让我拿钱去赎。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劝说,甚至我狠下心来动手打他,然而无济于事,他反而变本加厉。直到现在,长安府四少,赌鬼周蒋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到此处,即使稳重如周泰,也埋下头,他用手不停地揪着头发,表情十分痛苦。。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依然爱着他。我觉得男人到一定岁数,也会变地懂事,周家偌大的家业,依然要由他这个独子继承,我还能再撑几十年,一切都还不急,我还能等。甚至周家绝大部分产业,我都把契约改成了他的名字,然而怕他知道此事后,用其去赌博,才没有告知。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竟然伙同外人,要我日日见鬼,甚至忍心让这段时间放长到一个月!若是我心智不够坚韧,我万一哪天被活活吓死,怎么办!这一切就出于他不知为何的目的!”
此时周泰一改脸色,他颤抖着站起身来,眼瞳充血,手里紧紧地握着茶杯,只听见细小的“咔嚓”声响,万宁低头望去,却发现周泰手中精致小巧的茶杯,被他捏成几瓣,锋利的碎片刺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鲜血顺着周泰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